真要对照浪动手,熙王爷不知怎地手下迟疑,半天没有拿住酒杯。与照浪相处的一幕幕在脑海显现,这些日子照浪着实听话好使唤,真是不可多得的臂助。他喜欢照浪的狂傲,像他的不可一世,因而放心和照浪联手。何况他苦心栽培了照浪这些年,成就了照浪在武林中不可动摇的地位,就这样轻易杀掉实在可惜。
“他知道的太多了。”太后的一句话,逼死了照浪的退路。
熙王爷左右四顾,拖延地道:“哪里还有酒呢?”
“这壶里的酒没毒,只是按了机关后才有。你要不放心,那边琴几上有一壶喝了一半的酒,你去拿来就是。”太后向他示意。
熙王爷走过去,果然寻着一只乌银大样酒注壶,青色的酒剩了一半。嗅了嗅,仿佛是新摘梅果的味道,酸酸醉人。他把酒倒在自己那只杯里,仔细分辨了两杯的不同,拿捏手中。
是一定要有牺牲的。他想起紫颜常挂在嘴边的话。
“你先出去,我稍后就来。”太后捏起一方丝帕轻拭泪眼,熙王爷点点头,走出寝殿。
照浪等得焦心。在这非常时刻,容不得一点错失,熙王爷进去耗费了那么久的工夫,外面风起云涌,只怕来不及出去安定大局。见到熙王爷出来,他拥上前道:“太后怎样了?”
“没事,太后终于肯认我了。”熙王爷端上酒,笑吟吟地道,“大功告成!来,你与我喝一杯。”晃眼的酒色,有令人疑惑的气息。
接过酒杯,照浪的手一沉,看出他的犹豫,熙王爷举起杯,痛快地一饮而尽。罢了,照浪,你与我缘分到此。
照浪的手停住,他微微笑道:“我喝不喝,都没什么分别。”
熙王爷冷哼一声,勉强笑道:“怎么,连这点面子也不给我?”
太后缓缓走出,步履从容,她问照浪:“他喝了吗?”照浪俯首道:“他喝了,毫不犹豫。”熙王爷持杯的手开始发抖,一颗心比殿外悬挂的风铃更凉。他望着照浪,再盯着太后,两人的笑出奇相似,在嘲笑他这个一心做梦的人。
太后举起那个玉锁道:“你说,这锁是你几时拿的?”
熙王爷不知道他有多久可以喘息,但太后既然有心问话,这毒药必不是登即致命之物,说不定有得救。存了这念头,他答道:“这是我寻人打造的。”
“是么?”太后细细地抚摩每个铭文,“这八个字是我亲手写了,叫玉匠刻上。难为你一笔一划记得那么清楚。”他仍妄图瞒着她?这是真物,不是假造,他是否一直没有停止过欺骗?
熙王爷苦笑以对,“大皇子的事情,我向来很上心。”
“你那时待我好,也是为了这皇位?”
熙王爷想到她刚才天大的谎言,如今既肯下毒,皇帝必不是熙王爷的骨肉,他竟会因此迷惑不前,坐失了大好良机!蓦地里感到无限失落,怔忡地道:“不是依仗你的话,我这几年哪得如此权势?”
“唉,我也是亏了有你扫清障碍,助我为后,才一步步走到如今。”太后的语声低沉下去,照浪连忙扶住她,轻拍她的背劝慰。
熙王爷忍不住道:“照浪,你究竟是谁?”
照浪摸出耳后面具的接缝,手一用力,扯去了那张人皮。重新现出面目的他尽情呼吸了一口空气,用手抚去脸上残留的碎屑,这一刻他想到了紫颜。
“我是王爷找来的左右臂膀,帮你铲除异己的江湖中人。”照浪温柔地看着太后,“在结识王爷之前,我更是太后的养子,一名忠心耿耿的死士。”
太后按住他的手,欣慰地道:“好孩子。”
熙王爷忍不住朝殿外走了两步。照浪冷冷地道:“不用去了,圣上只怕正招呼你的手下在刑部喝酒呢。”
熙王爷脚一软,坐倒在地,颓然问太后:“皇帝他……不是……”他惦着那个秘密。
她熬了二十年,终于可以把心中的疑虑抽丝剥茧地解开,她要欠她的人都没有好下场。太后把玉锁扣在手心,玉容寂寂,开口的声音如花朵凋尽芬芳。
“为什么是玉锁,不是玉佩?你手上不是有一块玉佩吗?先帝当年给过我两块龙嬉朱雀佩,一块在明儿手上,一块在当今皇帝手上。皇帝那块赏给了尹妃,明儿手上的我是再也瞧不见了。如今,你拿了明儿的玉锁来,我终于知道那日到底是谁令他失踪,这是你派去的那个贱婢给你的信物吧!”
熙王爷心惊胆战,强笑道:“你莫要多心,不是我做的。”心念电转,太后说他有的玉佩,是指尹妃手上的那块,还是大皇子手上那块?
太后摇头,“你以为明儿是容妃丢掉的?我再告诉你个秘密,他是我自己丢掉的。容妃是不是没有告诉你?”她痛心地一笑,玉锁在手中捏得生疼。明儿,娘对不起你,竟和害你的仇人相好。要是早知道与容妃私通的人是熙王爷,娘绝不会碰他,娘会把他一寸寸地杀死。
熙王爷大骇,明明是容妃偷走了大皇子,为何最后竟是太后丢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太后刹那间满脸阴云,猩红眼中一条条血丝如纵横交错的尖刃,刺得熙王爷心惊。她森然走近熙王爷,咄咄逼人地道:“你说,为什么我要丢掉明儿?你说!若不是他被容妃那个贱婢毁掉了一张脸,我会扔了他吗?他本来是可以做皇帝的,可是,他没有脸,他没有脸……”说到后来,激昂的叫声渐成嘶哑的呜咽,她捂住疼痛的心口,无力地坐倒在椅上。
“我丢了他,我没有一天不后悔。你知道我为什么爱跟你说话?其实你的相貌,本就有一丝像明儿。你们叔侄俩真有那么一点相像。”太后说得字字带血,“可是,你要杀了他,因为他就要被立为太子。你一心想兄终弟及,他就是你最大的障碍,是不是?”
熙王爷木然道:“可惜容妃那个贱人不见了,不然,我要把她碎尸万段!我只叫她把孩子偷走丢了,她居然去毁容,还若无其事地拿玉锁来!颜儿,我绝不忍杀你儿子,你信我。”若不是容妃,他何至于露出破绽,让太后起了杀心?
“她在为你铺平道路,你不该恨她。她不得宠,想挽回先帝的心,我不怪她,但她竟对明儿下毒手,我绝不原谅!”太后大口地喘息,目光癫狂,“无论如何,她是你指使的,你要为我的儿偿命。”
熙王爷汗流浃背。他好热,这身抹绒大袍太厚了,焐出一身燥热的汗,止不住地流过冰凉的脊背。照浪的眼神很冷,太后在诉说往事时,他无动于衷地直立如两旁的铜柱。这个人潜伏在自己身边数年,弃他如履,没有一丝怜惜。江湖中人,真是信不得。
热,炙热火烧的感觉,是什么在烤着他。熙王爷无助地望着蓉寿宫金碧辉煌的殿阁,离他越来越远。有朵朵烟花在眼前盛开。那是哪里见过的烟花呢?绚烂地绽放,才一瞬,就寂灭了。
最后清明的那一刻,太后的语声轻柔地在耳边传来:“你记得蝶舞吗?你最宠幸的舞姬,她有一个儿子。”
熙王爷努力睁大眼,蝶舞绝世的妖娆在他眼前晃动,照浪脸上有似曾相识的痕迹。只是他,来不及再瞧了。
“空花岂得兼求果,阳焰如何更觅鱼”,照浪看着死去的熙王爷,心头忽然浮起这句诗。从妄念贪恋中寻结果,从光影幻像里求所欲,最终无非是一场空。而他自己想从空花阳焰里追寻的,又是什么?
太后的面上泪痕已干,她擦了擦眼角,吩咐照浪:“那个紫颜妖颜惑众,既知道了他的底细,是不能留了。”见照浪站着不动,嘴边浮上嘲讽的笑容,“无论如何,你听到的都不是真的。我是为了叫这只老狗死不瞑目。”
照浪低头领命,一抹不忍的神色从眼中掠过。
走出蓉寿宫的刹那,照浪只觉厚厚的裘衣,挡不住侵面的寒气。
次日,照浪带齐兵马来到凤箫巷,他走得特别慢,然而走得再慢,终究还是到了紫府门前。仿佛看见紫颜魑魅般的人影忽悠闪过,他定了定神,是驻留在紫府的熙王府侍卫,弓了身上来迎接。
叫禁军捕下这些叛逆,问及紫颜等人的情形,有侍卫答道:“紫先生和夫人他们都自缢了,被发现时身子僵硬,救不活了。”
照浪顿足,心想,他竟来迟了一步。可是,紫颜那样神仙般的人物,会困于这小小庭院情愿自尽?即便知道无论谁胜出都不会放过他,他也不会这样消极面对,抢先而死吧?
紫颜是不愿受辱,宁可自己选择前路。照浪叹息。他问自己,如果紫颜活着,他会不会救他一命?这答案连他也无法回答。他的确有惺惺相惜的念头,可熙王爷对他,何尝没有惜才之念?
他唯一帮了紫颜的是没有说出尹妃之事。紫颜为什么要偷那块龙嬉朱雀佩?是促成太后砍去熙王爷的左右手?还是为了他自己?
紫颜,你不能死,你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不能把它们一起带走。
照浪打发走所有在院子里看守的人。紫颜、长生、侧侧、萤火,四具尸体直直地挂在菊香圃的深处,像四面无生命的酒幌。他心惊地目睹这一切,任由北风吹过冷峻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