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一脸笑意,她的容貌只比姽婳大了几岁,双眸清澈,不染点尘。“你进房时我真没看见,想是你那时心思纯良,符咒起了隐身的作用。”蒹葭说着说着,笑了两声,“装符咒的袋子留着吗?”
姽婳讪讪地递上,蒹葭望了“不可说”三字,又是一阵大笑,“这小鬼跟他师父一般有趣,看来兜香找到了好传人。”
姽婳回想刚才的情形,恍悟紫颜与青鸾的宽宠,没奈何地道:“是啦师父,是我不对,不该偷看你炼香。”
“这是你的身命香,按道理说,在给这香的主人前,不能被打开。”蒹葭耸肩,“好在你就是这香的主人,今夜机缘巧合,索性就传了你吧。”
姽婳慌忙拜倒,蒹葭敛了笑意,手扶香盒,喃喃诵了一段祝语,又道:“今后凡遇劫难或是身心不宁,你就点燃此香,当可化灾避祸,澄心静虑。”姽婳肃然领受,又向蒹葭拜叩三下,方才起身,抚香微笑。
蒹葭伸了个懒腰,舒服地叹道:“大功告成!你这小妮子,出门大半年才想到回来,如今该轮到我快活!明儿起我就收拾行李,外出巡游。你好好做你的阁主,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可是,弟子把阳阿子大师、璧月大师他们都请来了。”姽婳自知理亏,不接师父的话,反而大有深意地提了一句。她抬眼偷瞥师父,蒹葭没有察觉,双眼一亮道:“墟葬和皎镜也来了,是不是?”
姽婳点头。蒹葭顿显欢欣,流转的眼波里透了慧黠,仿佛在飞快盘算。姽婳皱眉暗想,师父向来活泼,毫无为人师表的庄严。今趟赴十师会,山主夫人明明是染疾在床,蒹葭偏只字不提,告诉她见了夫人就明白。若不是拜在师父门下数载,说蒹葭是她同门的师姐妹也不为过。
“好吧,他们来了,好歹相识一场,我不作理会,说不过去。陪他们盘桓几日,等他们走时,正好一起上路!”蒹葭说到末一句笑意盈盈,像贪玩的孩子。
姽婳握紧手中的香,师父的心意她看得分明,原本想说的话更讲不出口。她暗暗在心底叹息,师父的好心情此时不便打破,一切烦恼只有留到以后再说。
与此同时,紫颜莫名地辗转难眠,回想姽婳到霁天阁时耐人寻味的举动,终于披衣起身。推开门走入庭院,清凉的月光照醒残留的困乏,在沉香谷她曾百般襄助于他,此时袖手旁观,不免让他有一丝歉意。
跟随月光的脚步,没多久,紫颜不知觉踱到夙夜所住的楼外,心上忽有感应,极目望去,看见灵法师一袭墨袍远远静立,如黑夜的使者冷窥世人。
像是知道紫颜会来,夙夜简单地点头招呼。紫颜走近,顺他先前的视线看过去,一群蚂蚁迅速地搬运一只虫子的尸体。注视的瞬间,浮云苍狗,人间百态,在紫颜心头电光石火般掠过。
紫颜闭了闭眼,是幻觉还是领悟?他心下疑惑,听到夙夜说道:“法术跟易容术一样,不过是幻术。”
“或是一种骗术。”紫颜想到夙夜捉弄姽婳,可能连他此来也在对方意料中。低头再看地上,空空一片,什么蚂蚁虫子一概不见,想是他撞破了正在修炼的灵法师。
夙夜哈哈大笑,道:“说得好,真假难分,假假真真。我们若不机灵,很容易被对手扰了心神。法术易容术,都是对人心施术。”
“可是如果遇上鬼怪,易容术大概无能为力了罢?”
“若有人求一辈子的美貌,法术也无能为力。”
“这么说,打个平手?”
“嗯?你很在意与法术相较呵。”
“你说了,要我成为你的对手。”紫颜一笑,“无人陪练,应该很是无趣。”
夙夜打量紫颜,俊秀平和的面容背后,是一颗倔强的心。如用法术探知它的深度,会愉快地发觉不可测量。今世有这般对手,再加几个非凡的敌人,日子想要乏味也难。
“可惜如今的你,尚不够分量。”
“我知道。”
“再有三年,不,五年之后,你会独步天下。”
“那时候,能与你一较高下?”
“分不出高下,但可以玩玩。”夙夜伸出手,掐指算了算。
“推算未来,墟葬大师也有此能耐,灵法师,究竟算佛家还是道家?”
“非佛非道。”夙夜眉头轻蹙,“咦,将来十年,你的灾祸不小。”摊开手掌在看。
紫颜道:“你算我的命,为什么看自己的手纹?”
夙夜递手过来,“这是你的命。”
紫颜清晰地瞧见一痕断纹,正是他的手相,惨然之色一掠而过,很快镇定地道:“命该如此,不知道改不改得掉。”
“险象环生。”
“是么?”紫颜苦笑,“连你也这样说……”忽然想起在崎岷山庄皎镜说的话。你终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到时没了我,未必能保住你的命。一时心灰意冷。
“九死一生,却有一线生机。”夙夜指了他的心,安然地道,“想要对天改命,这里,可不能怯了。”
紫颜精神一振,如果易容是一种幻术,他要迷惑的是老天的眼。挑尽世间诸般色相,或许真的有一张脸,可以骗过命运,渡去他的劫难。
“离开霁天阁后,四处走走会比较好,未成气候之前,不宜在一处久留。”夙夜谆谆劝告。紫颜心下感激,他知命多奔波,早打算多方游历以长见闻,听了夙夜的话,生出知己之感。
夙夜懒懒地躺了下去,仿佛身后有一张卧榻,于半空中斜倚了身子说道:“我明白啦,你当初要学易容术,就是为了要修改你的命运。你很久以前就知道自己的命,对不对?”
“是。那你呢,为什么要做灵法师?说真的,要是我能早点听说这个门派……”紫颜怔怔地说道,如果那样,一切会不一样了吧。
“一半是因为师父逼我学,另一半,因为我懒。”夙夜此刻一脸的笑意,竟没有隐藏他的容貌。紫颜认真地凝视他,忽然笑道:“你连容貌也懒得隐去了?”夙夜道:“嗯,既然当你是朋友。”
紫颜大觉快活,道:“我想喝酒。”
夙夜瞪他一眼,“你比我还懒,竟差遣我。”手一招,捞了一壶酒,往空中倒去。扑鼻的酒香涌出时,半空中多了个玉杯,稳稳地接住了酒。
“这酒从哪里偷来?”
夙夜想了想,道:“傅传红那小子,像在找酒壶。”
紫颜忍不住笑道:“他和谁在喝酒?”心下想的是姽婳,夙夜斜睨他道:“自然是墟葬和皎镜。先不说他们,这酒性子烈,你禁得住么?”
“有你在,不怕醉。”
夙夜喃喃地道:“别当我是神仙,我这人,最怕麻烦。”将酒递给他,皱眉道,“要醉,离我远点。”
紫颜哈哈大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清冽的酒直灌入肠,很快燃起一道烧痕,胸腹间火辣辣地暖着。
夙夜在空中翻了个身,一手支起头,持了酒杯浅浅地啜了一口。他的样子极为惬意,紫颜不免艳羡,夙夜遂拍了拍身边的空处,道:“不如来这里歇着。”
紫颜伸手一碰,面露难色,分明空空如也,明知是假,就无法坐上去。夙夜一拉他,“你不怕醉,倒怕摔着?”紫颜的身子凌空而起,恰到好处地挨紧夙夜,悬在了半空。
紫颜再度伸手,身后仍是虚空,然而并不曾下坠。奇妙的感觉在心底滋生,就像当年初见识了易容术。
“若说是幻术,我的确是在空中。”
夙夜莞尔一笑,“被易容者,都认为易容后的那张脸,就是自己的样貌——你觉得是怎样的,就是怎样了。”
“乌荻从人的肉身里钻出来,也是幻术?”
“你看见的,是她想让你看见的。你说呢?”
紫颜苦笑:“法术太过玄妙,凡人岂能看破?”
夙夜看见他犯愁的样子,想起初修灵法时的自己,道:“当你念过一千遍咒语,发觉仍是无效时,你会不会再念?我念到三万六千五百二十八遍时,一点动静也没有。好在我又多念了一遍。”
“这样的你,还说自己懒?”紫颜想了想,灵法师这一行,入门比易容要辛苦许多。如果命运从头来过,恐怕他还是不会选择那条路吧。
夙夜笑道:“为了将来可以偷懒,小时候吃苦是值得的。”他一按紫颜身下的虚空,像是在抚摸柔软的卧榻,道,“为什么不坐得舒服些?”
紫颜犹疑地、慢慢地将身子后靠,仿佛有一只巨手托住了他,让他有所依靠地躺下。如此才能很好地仰望天空,那些遥远的星星,像一把散落的金屑,耀眼地闪着光辉。
“天的容貌,才真正百看不厌。人的皮囊再华美,住久了也终会腻。何况到老的时候,谁都会嫌弃那张衰老的脸。”紫颜叹道,神往地谛视天空的容颜,“如果能像天色变幻不定,永有让人惊叹的余地,那种容颜该有多好。”
“不老不死,的确也是灵法师所求。”夙夜拈出盛放的一朵花,活色生香,娇艳欲滴,“但世间焉有不老、不死、不败、不灭?即使是天地,也有生有死。虽然如此,能游刃其间,方格外有趣。”那朵花骤然枯老凋谢,匆匆燃尽一生,风过,被吹成了粉尘,散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