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传红敛了笑容,轻声道:“我也觉得少了些生气。”两人目光流转对视,无声的口型说出两个字。
人偶。
就在此时,抬着肩舆的宫人忽然大叫,众人转头看去,珠锦藤椅上杳然无人。
紫颜不见了。
姽婳怒目看向夙夜,直觉是他捣鬼。侧侧身形飘然一闪,拦在灵法师跟前,眸光寒如秋水,“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语气中有几分悲切,一惊一乍的次数多了,杯弓蛇影也足以惊心。
春夜里的风像是墨色的,卷在夙夜脸庞上,添上一笔浓重的清寒。他浅浅一笑,道:“你与他重逢多日,难道没有发觉,他其实不是真人?”
侧侧喃喃说道:“你说什么……”姽婳疾步赶上前,听到他的话,神情变幻,想起相逢后种种,亦难深信。两女对视一眼,心若悬丝,不由搀扶在一起。
“他体内之毒积聚血脉,乃至神魂受损,岂是轻易救得回的?但是你中了蛊毒,他心念所系,千山万水也要赶去相助,我只得取他神念心血,附在人偶上。”
“不是说,人偶至多坚持十二时辰?”
“有神念心血相系则不同,可惜,他到底不曾修炼法术,因此伤上加伤。”夙夜叹息,神情依旧漠然,如草木无情,“那一缕神念一滴心血,如今终于耗尽,你们自然找不到他。”
侧侧血色全无,心中唯有一个念头,是她害了他。
是她对他的念想痴缠太重,是她太不小心自己,他才会受了牵累。
皎镜闻言,蹙眉良久,与蒹葭对视一眼,忽然欺身而上,按住夙夜手腕。夙夜也不挣脱,懒懒望了他笑,疏离的神态渐渐模糊,面容里五官如被水淹没,说不出的诡异。
墟葬知夙夜从不欲人看清容貌,也不多看,兀自低头盘算,眉间犹疑莫定。皎镜恨恨地道:“脉象正常。”墟葬不确定地道:“卦象莫测,奇怪。”皎镜冷笑,扯了夙夜的衣衫骂道:“有何奇怪?他这个妖怪,脉象正常才不对!这不是真的夙夜。”
墟葬吁了口气,指了夙夜摇头道:“哎呀,想是你家主人又颠倒阴阳,可恶得很。”
那夙夜含笑望了两人,身形忽地一软,皎镜定睛再看,他手上抓的是一只丝质人偶,眉目宛然。他气得把人偶丢在地上,抬起脚想踩,墟葬急忙一把拉住,摇了摇头。皎镜咽不下这口气,到底有所顾忌,冷冷哼了一声,重重跺在地上。
“这个死妖怪!他想逼死人?”姽婳忧心地凝视侧侧,最怕她不堪承受夙夜所言。侧侧娇躯微颤,见众人目光聚集,勉强一笑,“夙夜不会坐视不理,我想紫颜他……不会有事。”
“唉,他这毛病,还得改改。这岂是能开玩笑的事?”墟葬苦笑,望了空荡荡的肩舆出神。紫颜的命数他测算过多次,云遮雾掩,越来越推算不清,想来有高人出手隐藏了天机。
侧侧心下惨然,暗自思忖,对夙夜而言,这并不是个玩笑,必是紫颜苦苦恳求,才求来这个的结果。想到紫颜不知牺牲了多少,才换得这些日子以神念相随,她心神摇簇,越发慌了神。
是了,只有他平安,她才是那个举止若定的文绣坊之主,否则,不过是个寻常的痴情女子。
“我想找到他寄身的那个人偶。”她咬着唇,血色全无。那是他的替身,陪她这些日子,她想收藏在身上,贴心相伴。奇怪的是,肩舆上下找遍皆不在,前前后后寻了亦是无踪。
皎镜扬了扬手,“夙夜这个人偶谁收了?看着就想烧掉。”侧侧伸手取了,轻薄的一片儿,就像一朵云。她想紫颜的人偶也是如此,不堪一握的轻盈,却要承载如此重的责任。
这一夜混乱如迷梦,侧侧失神地找寻想象中的人偶,姽婳与傅传红不忍见她伤心,也漫无边际地搜寻着,卓伊勒和珠兰唐娜便帮他一起查看沿途道路,求个心安。
天公偏不作美,骤然下起了急雨,重重的雨水砸在花草中,带起一片泥泞。此时尚未走出长胜宫,宫人忙取来伞具为众人遮上。潇潇风雨吹打得人如残枝,桐油伞乱花似的飘摇,侧侧恍若未觉,湿漉漉的单薄身影,来回在行过的路上流连。
任雨虐风侵,这寒意渗不到她心里去。唯有他的安危,才是她心底最深的痛。
长生把卓伊勒和珠兰唐娜推去躲雨,自个撑伞追上侧侧,两人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看得旁人都动了恻隐之心。
苦雨滂沱下,傅传红心疼姽婳,冒了疾风劲雨,一起在雨中挨着。其余诸师避到廊下暂歇,无奈地望了穿梭的几人。
春夜之寒,竟比夏更残酷,比秋更凄凉,比冬更萧索。那一种冰凉浸到骨子里,嗖嗖漫过身体,丈量心的冷暖。
还能再受多少打击,把痴心揉碎?侧侧徒劳地在心中唤着紫颜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仿佛重回他大病时的无助。姽婳一脚深一脚浅地跟在她身后,夜雨洗得人心凄惶,在生死面前,她们的力量如此渺小。
璇玑看傻了眼,冲丹心喝道:“没法子帮她们吗?”丹心说不出的烦躁,元阙也是无言,墟葬神情变幻,犹豫地道:“这雨来得蹊跷,或是人为……”众人听出端倪,均觉这骤雨起势突兀,不像春雨淅沥缠绵。
皎镜冷哼一声,“要是夙夜干的,回头我就喂他一瓶毒药,有用没用再说。”
萤火不知几时站到长生身边,替他为侧侧撑伞,又对他耳语了一句。长生见侧侧全没留意到两人,悄然退后几步往别处去了。
大雨浑然不顾人心如何,密密斜斜地下着,大风刮过,呼啸中卷起一把雨线,万马奔腾般丢在远处。
廊下众人渐渐看不清雨中人影,夜色茫茫,竟比群虫攻击的那刻更令人绝望。玉叶心有余悸,对娥眉道:“幸好纤纤不能来,今晚真是太乱了。”娥眉不安地道:“宫中有事,那边不知如何?”玉叶安慰道:“有我爹和你师兄弟在,不会出事,纤纤应该早就安睡了。”
姽婳身心被冷雨淋得凉透,恨上心头,从侧侧手里夺了夙夜那个人偶,怒道:“你的针呢?”侧侧茫然看她,绣罗金缕中,姽婳宛如烈烈燃烧的香,眼中含了一丝决裂,“让我戳他几针,看他出不出来!”
侧侧倔强的面容成了冰雕,在雨中强自支撑,冷雨从眼角滑下。
“找到了!”长生拿了一个软绵绵的东西,递给侧侧。大雨打在他脸上,看不出有多少欢喜。侧侧勉强在黑风冷雨中端凝,一只没有面目的布人,却重逾千钧。她珍重地收在手里,往天渊庭疾走。
诸师担忧地望了她,怕那冷冽的风雨会把她吹了去,纷纷执伞追去。姽婳瞥了长生一眼,“难为你了。”长生朝她行了一礼,碎步跟在侧侧身后。
璇玑走在雨中,瞪了元阙道:“你这宫殿构造不够好,要是廊道贯穿始终,下雨也不怕。”元阙苦笑,“后宫有长廊,这里是要百官走路的,拥在廊里不像样。”璇玑望了侧侧远去的身影,看了丹心一眼,他若不见了,她大概不会如此痴狂无依。
是她爱得还不够深,还是执手经历的时光不够长?又想到迷失在通天城黄金宫的一幕幕,这大雨如倾倒在心头一样,混乱不可收拾。丹心察觉她的犹疑,宽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傻丫头,我绝不会叫你如此担心。”
璇玑心下一荡,抿嘴笑道:“谁说的,明明你的名字,就叫做担心。”丹心一愣,嘿嘿傻笑,璇玑甜蜜地思忖,只有这般心思细腻的人,才有那样巧夺天工的手。
暗风习习一吹,老天变脸甚快,转眼大雨散作一片清空,唯有檐上残雨滴落空阶。墟葬顿足,不觉担心起胜负,“果真是灵法师做法。”丹眉露出释然的微笑,安抚众人道:“兜香说他这徒儿功法超绝,已是难见对手,若是对敌,夙夜想必已赢了。”
皎镜正想插嘴说两句,雨后清朗的夜空中,明月如灯,照见长胜宫仿佛贝阙珠宫。他不觉抬头看去,漫天流云泻下一道如虹清光,云光上两人踏月而来,衣袂飘然如仙。
夙夜与紫颜冰肌秀骨,香袖笼烟,宛若从月轮上剪下的一双玉人,墨袍似夜,雪衣如昼。
俯瞰下方,侧侧、长生、傅传红、姽婳以及萤火,像秋水里打捞出来的残荷,盈盈滚着一身水珠。
夙夜素指轻弹,簌簌划过几道火光,往五人周身一绕,旋即衣洁如新,身暖如春。姽婳冲他啐道:“死妖怪,害得侧侧心伤,真是你在捣鬼。”
夙夜轻轻一推,紫颜凭空直跃十数丈,径直飞到了侧侧身边。长生喜不自胜,乐呵呵看了少爷和少夫人重聚,侧侧半信半疑地端详,明明近在咫尺,怕仍是隔了山水千万重,看不真切。
彩虹渡着夙夜缓缓行到众人面前,皎镜斜睨眼看他,一脸不服地道:“你不是能御风飞行?”灵法师浅笑,“凌空踱步,怕吓到人。”
“这样卖弄更吓人。”
“不敢当。大师要喂我吃的毒药呢?”夙夜说得认真,难得能看清他一双慧眼,玲珑如珠。皎镜一愣,蒹葭抚掌而笑。
医师摸索摸索,真的拿出一瓶药来,大咧咧说道:“内服。”
“一口气吃了?好像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