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紫颜与你太久不见,我等他……”
姽婳翠黛轻颦,回首瞪了紫颜,“你、你知道他来了?你们一起到的?”傅传红忙道:“是我让他不要说。”姽婳想到皎镜,一阵气苦,恨声道:“莫非又是怪神医的主意?他与我有仇,我饶不了他——我要去师父面前告状。”
傅传红慌忙摇手,拉了她好生劝慰,姽婳只是不依,要皎镜亲自来赔罪。这一晚她耗尽心力调弄香阵,又听了璇玑一番话,心情起起落落,好容易收拾心绪,与紫颜相见,再度心神摇簇,不料傅传红也来凑热闹,真真要爱断情伤。
紫颜自言自语道:“好像没我的事了……唔。”他拍了拍手,溜之大吉。姽婳在后面叫唤,他只当耳旁风,倏地逃得飞快。
傅传红看他遁走,松了口气,柔声唤道:“婳儿——”他喜欢这样叫她,他的婳如他自小爱恋的画,成为生命中的不可割舍。
姽婳转身,玉面清寒。
“那瓶百花香,还在么?”傅传红的声音微微颤抖,临行前,他把那些香气抹在她襟袖上。他不懂炼香,却有颗持久的恒心,多年来集了上百种花香,最终凝成一瓶。
姽婳从怀里摸出那个小瓷瓶,醍醐仙露一般,是他累积的心血。她依稀想起,是他在她身上,点染了百花香气,情深如花海,自那天之后,她暂时失却了感知的力量。
如今花香再临,是否能铺就一条锦绣长途,牵引她的芳心,寻到归宿?
“他要你留在北荒,你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傅传红叹息,凝视她纤纤玉手,余下那句话在唇边打转,不忍说出口。
“你吃醋了?”
“从见你第一眼起,我就一直在吃醋,你不知道?”傅传红柔声说道,目光中满含苦意,“你与他相识在前,与他携手赴会,后来又三年同游,我多想,陪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是我!可是我被拘在宫中随时待诏,在京城看你们咫尺相隔,难得能见你一面。你知道么,我画的那些仕女图,都有你的影子。”
千里音尘,多少痴情未诉。
“呆子,我以为你从来都不介意……”姽婳咬唇,想他多少年心意不改,不知说什么好。
傅传红笑了笑,“紫颜那般人物,谁也生不出怨怼的心思,我只是羡慕他好运。即使他身染重疾,能得你一手调治,昼夜照料,我恨不得以身代之……”
“呆子,你这是何苦……”她莹莹有泪,欷歔地望了他。
“最终你答应我一同远游,是在他撒手之后,我的心实在悲喜难辨,又不想错失良机。这一年来得你相伴,我所得甚多,心满意足。好在他终究无事,我终可堂堂正正向你求亲,要你心甘情愿。”他顿了一顿,忽地用尽力气似的,哑然说道,“你要再随他而去,也不必内疚,我不会怪你。”
“你放弃了?”
他尘面如霜,涩声说道:“不,你那么好,值得有人一心一意,只守着你一个人。”他的语气忽然坚定,敲金震玉似的,朗声道,“你说我呆也好,说我傻也罢,大不了,我等你一辈子!”
她心中垒就的高墙突然塌了,那些藩篱荆棘,挡不住他如许深情。半空中,突然有朦胧的香气降临,如花梢初绽的蕊,一丝稍纵即逝的轻香,来了就去。
但她毕竟是闻到了,心香动人,他茕立的瘦影中,蕴着幽独清冷的气息。他就这样远远地注目她多年,始终不改。
姽婳想,她记得他每一道气味。
他指尖的松烟墨味道,有轻柔的松香烟炭之气,混合了冰凉的珍珠、丁香、麝香与干漆,还有石青和藤黄,朱砂与泥金的颜料芳香。他腕间的迷迭香串,她多年前相赠后,他一直爱若珍宝地戴着,镯子朽坏了,就向她讨一只新的,不伦不类继续套在腕上。他熏衣用的御衣香,是她配的方子,他所有衣物一律熏染多时,好让她调制的芬芳,每时每刻与他相伴。
还有他周身清冽的男儿气息,贴近时,肌肤中蕴藉的暖烈会如香炭中的微火,有烫手的炙热。那丝若有若无的清香,如草木雨后的清润明朗,令她迷醉。
她知道自己终于解开了心结,鼻疾不治而愈。纤手缠绕起他的指尖,冰凉如石子,翻手握在掌心。
他迟疑地望了她。
“呆子,你等了我那么多年,我怎么忍心,让你等一辈子?”她低低说了一句,娇羞无限。傅传红一愣,耳热心跳,忽如春风拂面,紧紧拥住了她。
他倾尽情意,无怨无悔,像是他对丹青的热情,从初遇时就不曾变过。
她打开集满花香的瓷瓶,层层叠叠,密密匝匝的香气流泻而出。浓烈的香气簇拥着两人,如命运的丝线牢牢绑定了缘分。
明月波光流转,清辉粼粼而下,照耀这世间心中有情之人。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嘉禧十年小寒日,玉翎王于安迦萨杉城行香会,后两日,王驾返苍尧,同行者易容师紫颜,织绣师侧侧,制香师姽婳、蒹葭,画师傅传红,堪舆师墟葬,医师皎镜,炼器师丹心、丹眉,名满一时的奇业十师大半随行,天下注目。
傅传红
漠漠苍林中,隐约逸出几枝寒梅,傲然凌霜吐艳。一只灰鸦凌空展翅,向了白雪皑皑的远山掠去。苍莽远山间飘荡着云岚雾霭,若有若无,仿佛袅绕的香气。
姽婳伸手过去,指尖似有濛濛水气,冰凉拂过。
“呀,你的画越发宛如幻境了。”
傅传红殊无笑容,摇头道:“这些年再无寸进,实在汗颜。好在和你行走了一年,略有所获……”姽婳凝视他眉间的忧色,安慰道:“你困在宫中太久,慢慢来。”
说到此处,傅传红展眉一笑,如离巢的飞鸟舒展翠羽。“是了,幸好今次得玉翎王相邀,我借机辞了宫中待诏的差事。无论是太后皇上,还是那些娘娘们,每人画了又画,再也不想动笔。”
姽婳想起此事,扑哧一笑,凝神道:“皎镜给你的病事贴果然有用,你究竟贴在哪里装病?”傅传红做了个小声的手势,“装神弄鬼,不传四耳。”
姽婳啐了一口,也不当真,想他终于脱了牢笼,从此海阔天空,只须专心画道即可,便为他欢喜。
“先画到这里,他们都上车了。”姽婳替他收拾画笔,傅传红猛然醒觉,歉意地向等候在旁的卫队长曲身行礼。姽婳望了身后的八辆香车,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兰绮他们到底还是一路随行,颇煞风景,幸好有霁天阁诸人相伴,不怕他们居心叵测。
玉翎王西行的车队有一千多名军士护送,王驾列于正中,十师的马车与辎重位于最后。此时车队出了安迦国,进入鞘苏国境内的瓦格雪山群。瓦格雪山主峰鱼鳞峰,山顶终日遮掩在云雾中,只有日出时金光浮泛,万道云霞,如仙境瑶池里游荡的一尾鱼,令人过目难忘。
傅传红不顾颠簸,始终坐在车辕上眺望美景,冷冽北风刮过,一张脸冻得铁青。姽婳劝了几回,见他不听,只得将熏笼靠近放了,取来裘衣暖帽,裹得他如雪人一般。
墟葬车内是另一番光景,他大眼瞪小眼地望了炎柳,皱眉道:“挤在车里,不嫌闷得慌!”除了娥眉、纤纤与他一车,炎柳和玉叶也凑了一处,说是人多热闹。娥眉只想避嫌,求之不得,墟葬却无顾忌,扯了炎柳埋怨。
玉叶向纤纤使了个眼色,小女娃立即认真地对墟葬道:“叶叔叔,大哥哥和大姐姐陪我玩,不能去别的车。”墟葬一怔,眉开眼笑道:“好,纤纤乖,我让你哥好好陪你。”炎柳一翻白眼,抱起纤纤,两人同时冲他做个鬼脸,甚有默契。墟葬无法,娥眉忍俊不禁,很是开怀。
皎镜在车里手足无措,蒹葭答应同车后,霁天阁一班制香师望他的眼神颇为怪异,像是如释重负。她在车内言笑晏晏,他不安地邀她再去无垢坊,蒹葭笑逐颜开问他,是否住多久皆可?他心下大喜,不动声色地盘算,要赶在墟葬之前办喜事才好,否则两地相隔颇远,宾客去了一家,赶不到另一家,如此只有对不起兄弟了。
丹眉与丹心一车,让老爷子傻眼的是,于夏国郡主羞涩地跟上车来,毫不避忌众人眼光。他这才知道这身份尊贵的小仙女儿本要许配玉翎王,可千姿竟能允她与丹心同车,可见是毁了婚约。儿子这回抢亲抢得厉害,偏偏丹心苦恼地说并未出力,丹眉看待未来儿媳的眼光便很有几分不同。
紫颜与侧侧这车最是祥和,银熏球里飘出白檀香、乳香和玄参曼妙的气息,两枚绣针如烟花绽放,一条条银芒、金线、碧丝穿梭交织,渐渐织就一片霜雪,两三绿柳,四五秋香之色。侧侧捧起手中轻若蝉翼的丝衣,笑道:“罗睺蚕果然出众,韧性上佳,极易染色,丝光不褪,可惜此地无织机。”
两人以针代机,调弄出织锦般的质地颜色,手法精巧骇人听闻。紫颜却不在意,淡然说道:“能代替朱弦就好,皓月谷那个地方,我是不想再去了。”一时勾起心事,沉吟良久,侧侧握了他的手,陪他沉默。
紫颜终究叹了口气,转过话题道:“听说照浪成了于夏的定西伯,璇玑婚事不成,他回于夏复命去了。”侧侧道:“我再不想见此人。”忽然抬眼浅笑,“他还欠着你一条命,几时帮我取来?”紫颜想起那个疾雷暴风般的男子,摇头道:“他一出现就有事端,我不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