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要恭喜定西伯。”姽婳把他爵位的字音咬得清楚,嫣然笑道,“没想到士别三日,城主升格做了伯爵。不过苍尧就在于夏以西,这定西伯的封号怕是不怎么吉利,你到了千姿面前,要小心谨慎才好。”
“我向他讨个镇东侯做如何?”
她又一声嗤笑,丹唇皓齿如星光璀璨一亮,照浪不禁晃了眼,依依看去。碧玉簪,琥珀钏,罗袖里轻透出蘅芜香气,仍是过去那个略加修饰便丽色无双的女子。
“你的官瘾越来越大,我以为你服侍太后就够了,没想北荒的官也不放过。”她挖苦了他一句,照浪轻佻地看着,薄嗔微怒尽是风情万种,不觉赞叹。
姽婳见他膏药般贴了不动,也不管他,设好茶床,翻出五彩缠枝莲托八吉祥四方罐来,倒出些瑞龙茶叶,架好红泥小炉慢慢煎水。她意态闲雅,妙目玲珑地凝在炉中,眉间一抹淡淡忧色,宛如氤氲烟水隐约飘荡,待要细看,已然消散。
她的茶具自取心爱之物,并不合茶道规矩,妙在容止雅韵,望之脱俗。
照浪歪头看了半晌,心下不安挥之不去,喃喃自语,“不对,不对……你这房里,居然没有燃香?你到底怎么了?”姽婳俏面一寒,褪尽了脸上的颜色,“不劳你费心。”照浪上前,猛然抓住她的手腕,沉声道:“你病了?”
姽婳一时挣脱不得,便由他紧握,淡淡地道:“水煮老了,不好喝。”
照浪松开手,看她收了龙首提梁壶,细细注水在两只蓝釉金彩梅花盏中,用一只竹茶筅慢条斯理地击拂汤水,待到注水六分,茶香微溢,又持了一柄金茶匙调弄一番,手势轻微精妙。世人喜用兔毫盏分茶,用青白瓷的亦多,偏她穿了米色绫袄,蓝织金妆花裙,配上蓝釉金彩杯盏,浑若一幅妙笔丹青,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照浪凝视良久,只待她玉手奉茶,不想姽婳自取了一杯捧着,权当没看见他。他只能神情自若地端起余下一杯,就着微茫的灯火一看,茶汤里浮动一只鬼头鬼脑的东西,再定睛一看,她画的可不就是一只蛤蟆。
他哈哈一笑,反而心喜,她不与他太生分就好。候了片刻,浅浅一啜,如梨花入口,满嘴清香不忍下咽。等徐徐饮下,一股玉英清流冲入胸腹,只觉洗尽沉滓尘垢,块垒为之一消。
照浪舒心一笑,凝视她端坐品茗之姿,道:“以前傅传红在宫中作画,最爱南岭一地的贡茶,看来你是沾染了他的毛病。咦,说起来他好像与你一同游历去了,为何没有陪你来北荒?”提起丹青国手傅传红,他眼里多了一丝说不清的情绪,也不等她回话,闷头喝茶。
“传红被圣旨招回京城,这会儿也该北上了。”姽婳脸上多了淡淡红晕,映出一张芙蓉绣面,仿佛茶水也会醉人。说了一句,慢慢转过话题,“我与传红游历时,曾收取天下江泉之水,用以烹茶,这沙堤驿的河水倒不算坏。”
“嗯,北地多雪山,到时采了山上的雪,茶味想必好些。”照浪也是个讲究人,随口说了,又问她,“你那个徒儿呢?”
说到尹心柔,姽婳眉眼柔和许多,也不瞒他,“蘼香铺已开到南岭,她走不开。”
“恭喜,你那个小小铺子,名动京城不说,现下四处开花,比起霁天阁也不遑多让。只是人手太少……”照浪顿了一顿,忽然眯起眼,低声问道,“千姿理应邀你一人赴会,为何七七八八多了一群跟屁虫?”
同行是冤家,姽婳与龙檀院不无交情,却曾是霁天阁的当家,又自建了蘼香铺,在中原开了几家分店不说,如今南岭也有了分号。龙檀院、御香殿、凝香楼和藏沉馆与霁天阁瓜分天下香药生意,无论如何不会是一团和气。
姽婳沉吟半晌,照浪叹气道:“要是紫颜在,你必定痛痛快快说了,到底把我当外人。好歹相识一场,你有什么难处,我喝了你的茶,总要帮你一把。不然下回,我没脸去见紫颜。”
姽婳扑哧一笑,如艳日破云,照浪心神微荡,听她俏声说道:“他饶过你一条命,没指望你承情,你不必还在我身上。”
照浪大叹其气,摇头道:“果然我名声太臭,白白想贴上来帮忙,也没人待见。”
他说得可怜,姽婳笑道:“定西伯何必太谦?夜色不早,茶也喝了,话也说了,我也累了……”美目流转下,就要送客。
照浪一振衣袖,洒然而去,临到门口,回首道:“你近来可调了什么好香?”姽婳闻言,和颜悦色摸出一只剔红香盒递去,照浪塞在怀里,告辞而去。
姽婳瞅了他的背影伫立良久。清寒的夜风吹来,鼻尖微微一凉,阖上门心头却是一黯。
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真是目不暇接。姽婳怔怔地回到桌边,倒水冲了一碗茶,随意搅拌几下,茶汤浮现出缭乱的花纹,正似她乱线般的心绪。
传红回京的当晚,突然向她求亲。她人前人后叫他“呆子”,这回他心窍忽开,竟集了百种花香向她表白,诸多甜言蜜语,令她又是欢喜又是迷茫。好容易以一句北荒事了,再论婚嫁,她怀了心事只身北上,莫名遇上从前龙檀院的师兄。更出奇的是,几大香院从来不和,今次居然联手北上,求她通融关照。她不忍拂了旧情,勉强允了,不想同行没几日,她就得了怪症。
她失去了嗅觉。
姽婳黛眉紧皱,自知既无伤寒也无鼻病,百般寻思,不知是谁动的手,抑或是自身出了状况,像紫颜一样,太多香药勾连抵触,或药性相克相反,或失之剂量不衡,或炮制合香失当,激发了这等病证。对制香师而言,简直致命。
她身边没有可信任的人,试过用药,依旧不得其法,只求早日见到皎镜,不声不响治好这怪症,寻出得病的缘由。到时天高海阔,方可振翅,如今,不过是折翼的伤鸟,不敢离巢穴一步。
她收了往日嬉笑玩耍的性子,故示清冷,让人莫测高深。那些香院的弟子,常以品香会友,不知是否在试探她的深浅。对这些伎俩,姽婳浑然不惧,即使嗅不到香气,凭借对香料的熟识,判断香品高下倒也不难。
唯一头疼的是龙檀院师兄兰绮,暗中出手对付照浪的人便是他。一路殷勤有加,嘘寒问暖,当她嫡亲的小师妹照料。可姽婳知道,在她相随紫颜寄寓京城名声不显的这几年,兰绮闯下了偌大的名号,早已不输于霁天阁主蒹葭。
这样一个人,执意率众北上,图的难道只是一路逢迎、为她鞍前马后?
姽婳悠悠叹了口气,紫颜啊紫颜,你几时能到北荒?这晦暗不明的局势,我已看不清楚。
眼前刚闪现他超拔不群的身影,夙夜宛如谶语的论断,再度浮上心头。她与紫颜的缘分,莫非真的已经尽了?
她默默取出一个布偶,那是夙夜以法术造就的人偶,可化为紫颜十二时辰,她一刻也没有用过。若漫漫余生,终不得见,这相聚的一天弥足珍贵,她不舍现下就花去。
她轻抚人偶,不见眉眼的一张脸,要说能化成那千变万化的妖孽人物,说出去,任谁都不会信。她忍不住微微一笑,灿若春月,心情随之莹亮。
紫颜这辈子一直说人定胜天,她亦如此。失去嗅觉又如何?盲女镜心可以做易容师,她一样可以是最好的制香师。
姽婳眼中射出凌厉之色,霍然打开行李,将瑶英玉蕊般的香料铺雪叠云地散了出来。
相伴了她多年的这些沉檀兰麝,印膏粉丸,是安身立命的所在,就算来日天暗了,天塌了,触摸到它们就又生出力量。熏香不仅是雅事,当馨香满室之时,闻香者从中汲取的,是香品倾尽生命耀出的灼灼光华。
结香不易,就像人历经劫难,百炼成钢。
姽婳拈出一枚香丸,丢在铜手炉里,与炭火一齐燃着。她闻不见那清香的味道,却记得这是五钱甘松加了五钱香果,配上二分麝香调出来的杏花香,旖旎中别有豆蔻少女的灵动调皮劲儿,但凡心情抑郁,闻到便为之一快。
她嗅不到,可四体百骸仍感应到香气的照拂,唇角勾出一缕微笑。
对于调香制香一道,她有天赋有自信,绝不会输给任何人。
次日晨间,众位制香师并入送亲车队,璇玑命人奉上诸多日用,众人忙不迭称谢,双方各自哄得眉开眼笑,一同上路西行。照浪在驿站门口停下,望了一张墨迹未干的告示出神。
车队迟迟不发,璇玑久等不耐,跳下车气冲冲地问他:“赶路要紧,磨蹭什么?”
“你自己看。”照浪醒过神似的一笑,悠悠一指告示。
璇玑扫了一眼,北荒多处疫疠爆发,故玉翎王千姿率众快马加鞭而来,抚慰染疫诸国,如今一行人已近安迦。
告示又言道,玉翎王称帝后欲建陪都行宫,安迦以北的襄岭山水形势极佳,作为陪都之选,盛迎千姿莅临。
“既是王驾将至,我们不如相迎会合如何?”照浪慢悠悠地问道。
璇玑咬唇不语,一阵风过,娇黄的腊梅花瓣遗落在肩上,她恍惚不觉。
兰绮不知从何处冒出头,含笑望了告示,扬声道:“竟有这等好事!我们不用赶远路,就能见到玉翎王!”他这一出声,上了车马的制香师们纷纷赶至,七嘴八舌如莺婉转,要往襄岭一带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