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起来我不在的日子,你过得甚好。”他酸酸地说道。
侧侧斜飞一眼,飒爽说道:“谁说的?有你在自然更好。京城的府第已经留给长生,等此间事了,你不如随我去安城,安家落户,妇唱夫随如何?”
“唔,要我去文绣坊安家呀……”紫颜踌躇沉吟,瞥见她眸中期盼之意,笑道,“也好,有你不让须眉当家做主,我便做个游山玩水的富贵闲人。”
“好!”侧侧手控缰绳,扬鞭打去,两个人一骑绝尘,远远地驰进雪林里。
他已归来,这冰凉世界就如春至,再不觉霜冷风寒。沿路踏马看山,她感受背后的浓情暖意,把萧瑟清秋看作桃红柳绿。
行到后来路径渐绝,脚下崎岖难走。疏林中灌来凄恻的冷风,侧侧贴着紫颜,任山路颠簸,只当等闲。
不料转过一道弯,斜刺里阴风吹来,青骢马迷了眼,迎风多踩踏了几下,不意竟往峭拔的绝路上走去。侧侧当即勒马,晚了一步,骏马失蹄踩空,天旋地转景物颠倒。
“紫颜——”身后一双手伸了过来,如流星飞逝,再不得见。
侧侧高声呼叫,陡然睁开双眼。
兰衾犹暖,罗帏暗荡,玉簪与流苏俱在跟前伺候,端了银盆玉盏,见她醒转皆是大喜。
此时天光大亮,侧侧恍然若失,细想过去这几日的情形,时时刻刻记在心上。可她渐渐清醒过来,隐约察觉哪里不对,不由蹙眉,望了两人沉思。
心音不可通。她的心微微一沉,有一丝凉意,从脚底如藤蔓攀爬,延伸到眉尖心上。一切莫非是一场梦?
什么他心通,什么祈如,什么相逢,不过是她心心念念记挂着那个人。
为了想他,一针一线织绣出瑰丽梦境,以假乱真。不料涤尽尘心,萍散梦碎,终是流水落花一场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入梦?她用尽气力与蛊毒斗争,拼得一身伤痕,所有努力都是无用功?不,如果是梦,必有缘由,难道夙夜的神符、皎镜的蛊王,为的就是让她梦中驱毒?
流苏叽叽喳喳说道:“神医说坊主中的蛊毒,睡一觉就好了!恭喜坊主,妒蛊已然消了,情蛊也已取出,他们神神鬼鬼地收了去,我还是没见着蛊王的样子。”玉簪心细,见侧侧若有所思,以为出了意外,道:“坊主可有不适?神医刚才来切脉,说是万无一失的……”
侧侧的心思全不在此,纤手四下摸索,道:“我的绣绷呢?”玉簪想了想,寻来她的绣奁,“坊主想绣什么?”侧侧一怔,难道种种辛劳,也是一枕清梦不成?原来她从中了情蛊之后,就已入梦。
她秀眸扫过,梦中经过历历在目,一字一句记得分明。可是,终究是一场梦。
“我们是昨夜到的明月台?”她徐徐问道,弹指间恢复镇定。
玉簪道:“是,坊主你……难道做了噩梦?”
“我夜里醒过没有?”
“坊主说了一夜梦话,并不曾醒,神医看过无碍,我和流苏就进屋里候着了。”
侧侧微微失落,想到与紫颜在梦中相会,脉脉深情终得一诉,神色仍是欣悦。玉簪道:“坊主,是否不疼了呢?”
侧侧一怔,心念流转间情意虽起,周身再无疼痛,不觉有了淡淡的喜意,“不痛了!”
风功种下的恶毒之蛊,终于驱除。可是兴隆祥的人怎会玩上蛊虫?从未听闻风澜父子精通蛊毒,侧侧不由微微沉吟。
玉簪出屋去向众人禀告侧侧痊愈的消息,流苏则陪侧侧做绣绷,选绣线,看她凝神刺下一针针。如春风吹皱池水,白烟簇雪的素帕渐渐沾了绮丽颜色。
“坊主,你要绣什么?”
侧侧眸中金芒闪烁,悠悠一笑,“一场梦。”
流苏疑惑,梦中岁月不知短长,每每醒来就忘,想要落于针尖线上,绝非容易。
凝视千红万翠的彩线,侧侧蓦地想起了初入文绣坊拜在青鸾门下之日,师父以“夜”为题命众徒比试织绣。青鸾恋慕夙夜之心昭如日月,既有女儿家的情痴,也有磊落如男子的洒脱,她翩然远去,相随心上人千里,终于成就圆满。
侧侧比不上师父那般自立倔强,紫颜于她,牵动生命诸多的根本,因而更为执著。只因有他,世间阴晴圆缺才有了缤纷殊彩,只因有他,尘世绮丽锦绣才有了鲜活气息。这段枯寂如攀援高处的爱恋于她,并没有消磨了意志,相反如星火燎原,支撑她孤身一人漂泊。
如果说青鸾是情艺双全,侧侧则是以情入艺,由情生艺,爱恋情痴成就她绝世无双之技。相思如水,穿石磨杵,任情劫磨砺了心志,修炼成女中豪杰。
思索了前缘旧梦,侧侧专心致志地凝神绣像,有过梦里一回演习,落针疾如密雨,刹那间绚烂芳华开遍。两个弟子心动神驰,恨不能有身外化身,把诸般针法尽数记下。
临近午时,显鸿进屋恭谨说道:“大师的蛊毒虽解,但太师对那奇兽很有兴趣,想为玉翎王献瑞,现下正赶往羲芝岭。我与丹眉、皎镜两位大师商量过,他们同意等几日再走,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堂主客气,我自然愿意多歇几日。”
蛊毒既解,侧侧无事一身轻,持了绣绷踱到明月台上。凭栏远眺,碧空如洗,羲芝岭隐在重重霜雪中,如美人半遮容颜,难掩清丽秀色。玉簪替她披上紫绮裘,持了青罗伞遮风,两人静静立了片刻。
侧侧想起梦中骑马上山,遇见祈如的情景,浅浅一笑,有暇时当绣画记叙这一场情梦,他日见了紫颜倒是个不错的谈资。
玉簪道:“坊主笑些什么?”
“你说,若有神通洞悉他人心事,好是不好?”
“不好。”玉簪答得极干脆,侧侧一愣,听她续道,“我素来多虑,自个儿的心事已铺天盖地忙不过来,再偷窥了别人的心意,岂不是动辄瞻前顾后,左思右想?与其受制于人,不如耳根清净,不贪图什么神通为好。”
侧侧笑了起来,这弟子率真可爱,是个明白人。
玉簪秀目轻扫,知道侧侧的心思,便道:“坊主,我没有修炼神通,却知道你的心事。”
“不许胡闹。”
“坊主的心远在天边,只盼那人从南方早早赶来。不然,我们带的那二十多件锦缎衣物,不知要便宜了谁。”玉簪遥指天尽头,丝丝纤云,宛若归字,“可恨没法云中传书,要不然,他知道你中了蛊毒,就算是天涯海角,也要飞过来舍身相救。”
侧侧今次竟不曾骂她,望了天边云端,曼声说道:“一直以来,都是我记挂他,我不想他为我担心。”
玉簪怔怔地道:“这又是何苦?难道让他忧心一次不好么?”
侧侧摇头,徐徐说道:“他心中有我就好,我不想故意试探他的心意……”说到一半,含笑看着玉簪。玉簪情知僭越,不由得借口风寒,陪她往屋里取暖去了。
后半日,侧侧仍是守了熏笼刺绣,绫绢上逐渐花光明媚。玉簪与流苏未见过紫颜,不时瞄上两眼,一见就如蝶恋了花,蜂扑了蜜,舍不得挪开目光。
如此绣了两日,听说阴阳往羲芝岭寻觅奇兽去了,骁马帮浩荡地跟去一队人。又过一天,显鸿传回消息说遭遇了兴隆祥的人马,各自布了陷阱,只看谁家运气好。侧侧绣完画像,想起梦中故事,寻到皎镜屋里对他说了始末,笑道:“大师只当是闲话,做不得数。”
皎镜皱眉道:“你说梦见兴隆祥有个青衣男子,是来自药师馆的医师?”
侧侧道:“是,梦而已,当不得真。”
皎镜道:“未必是假。那日来的人中,的确有一个青衣男子,始终不离风功左右。既是如此,我会让骁马帮的人留意。”
侧侧不解地道:“为何我会梦得这般蹊跷?”
皎镜凝神想了一想,叹道:“我借你一梦驱毒,事先不便说透,免你先入为主有了成见。梦境是何模样,我不知端倪,真要有预知未来的本事,必是夙夜的手段。”
侧侧释然一笑,她心有千千结,如今一梦圆了心愿,再不觉别离是苦。由此看来,蛊毒对旁人是祸,对她是福,熬过刻骨之痛,反而把一腔闲愁幽恨化去。
告别皎镜,她信步走出楼阁,娉婷伫立在高台上。清风拂过,衣袂飞扬,宛若春江岸边的柳丝,意外地踏实安定。
她依依望远,仿佛眼花,遥遥看见天边有人影闪烁。侧侧定睛再看,远处飞来一只青色大鸟,翠羽如玉,澄艳流光,鸟背上坐了一人,恍然若仙。
她扼腕掐指,唯恐又是一梦,倚在栏杆上听风吹过,檐上风铃作响,青山白云变幻。
明月台上,侧侧神思恍惚,忽闻呖呖清鸣,大鸟如飞虹倏地电射身前,背上男子粲若春容,眸如琉璃,含笑对她说道:“我回来了。”
这高台,这重岭,这风日,这天地。一时间,天花乱坠,良辰美景,天上人间。
山川草木为证,北地霜雪可鉴,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回来了。
他一身素淡的半旧衣裳,随意挽了发髻,神态超逸,与世无争。侧侧歪了头看紫颜半晌,抿唇微笑,也不言语。别后三百多个日夜,终得一见,两人遥相对望,柔情绵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