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苏惊道:“那不是谁也认不得他?”
“容貌虽异,气度不减,风骨依旧。他若是想你认出他来,只须往那里一站。”侧侧说到此处,心头旖旎,不觉停针遥想。
长生睁目说道:“少爷即使用一张庸人脸面,也有别样姿态。等我画完,你们便知端倪。”他忽然豪气焕发,点墨在毫尖,簌簌落笔。玉簪与流苏好奇之至,一齐凑过来看。
只见他先勾勒了一人,佩玉蟾、衣青霓,月下身姿矫矫若龙蛇,磊落如谪仙。又描绘一人,冰玉容颜,持杯浅笑,有微醺媚色于烟波中轻荡。又一人金鞭玉勒,回首弹剑,天地间苍然无物。再一人柳下悠然独钓,露出半张雪颜,荣华明净,看得十里春风亦老。
这四人翩然纸上,侧侧望了,心动如鼓。长生再度落墨,这一次但见琼瑶争妍,芙蕖如雪,万重花蕊落入玉池,有一人素面白衣,寂寂独坐在空亭中。万般颜色,不及他澹然天姿,浮光一笑。
漫漫似水流年,就在这一笑中戛然而止。
他去了,没有再回来。长生掷笔在地,双眼莹莹有泪。玉簪与流苏见他如此心伤,不禁悲从中来,一齐跟着抹泪。
侧侧撑起身子笑道:“好,好!你的笔力比去年雄健了,比起紫颜也不遑多让。好端端的,哭他作甚?这个没良心的,早晚要回来,你哭他,没得伤了自己。”拿起一面素绫帕子给他拭泪。
长生泪眼婆娑地挥着帕子道:“少夫人,你帮我也绣一幅人像,我就不哭了。”坏了,我怎能惹她伤心?少夫人已经中了两种蛊毒,我再给她添麻烦,真真不是人了。赶紧插科打诨糊弄过去才好。
侧侧戳着他的额头,“你这小子,就知道趁火打劫,绣你的画像不难,你要送谁去?”
长生一呆,摸头道:“少夫人绣的是神品,怎能送人?我舍不得,留做传家宝就好。”
侧侧故意说道:“翠羽阆苑的镜心呢?”长生终于一窘,“只怕她不肯收。”侧侧板脸道:“我绣的帕子市价百金,难道还不够格?”长生连连改口道:“不,不,少夫人的绣品千金难求,不过绣了我的模样,她就未必想要了……不对,不能这样说,她一定会收下,毕竟千金难求……”是了,求一幅少夫人的绣作赠给镜心,她就会知道我的心意。我怎么没想到呢?这一回,但愿她也能来北荒。
他一出神,不禁多了几分呆气。侧侧忍俊不禁,叫他在一边绣墩上坐了,嘱咐弟子们把行李中携带的绣品拿来,让他品览赏鉴。这回文绣坊欲在北荒设立绣院,带的织绣珍品甚多,长生修习易容术也要缝针弄线的,故此虚心受教,埋头端看,玉簪与流苏陪了他一起参详。
盘金钉片的云肩,彩绣织锦的霞帔,织金绣花的夹被,刺绣花鸟的条屏……服饰日用或是绣像书画,无不兰心妙裁,巧手绣成。
长生独爱一幅侧侧临摹的《兰亭集序》,绛色平纹绸缎上用斜缠针绣出王右军飘逸灵动的书法,观之如有仙气。玉簪则挚爱几件织金缎袍子,牡丹纹、缠枝莲纹、云龙纹、蔓草八宝纹,无不是她与姐妹们精心织就,故此特别拿出来夸口。流苏好玩,翻找出香囊荷包、针插挂件,塞些银锞铜钱香料针线,放在身上比画打扮。
侧侧怡然地望着三人嬉闹,捧起绣绷,素白的绫绢上映出紫颜的影像。长生画作里的五张容颜都在她心底,她要绣的,却是另外一张,最初的容颜。
如此殚心竭力坐了一天,侧侧常常绣着绣着,不时心腹绞痛,最厉害的一次状若离魂,整个人晕倒在地。长生不断用金针为其刺穴止痛。
侧侧转醒过来,又重拾绣针,强作精神。流苏劝了几句,侧侧勉强笑道:“我不去想他画他,难道要让姓风的得逞不成?”流苏道:“为何想了也是无用?”侧侧道:“只要我意志坚定,妒蛊就奈何不了我,一时疼痛算得了什么。”流苏咬唇不语,心下俱是悲意。
到了晚间,绣绷上的人像有了大致的身形。紫颜的衣饰以套针为绣,盘金勾边,雍贵之气呼之欲出,座下凤鸟鸾首用了擞和针,飞羽用施针,凤尾则以接针绣出。更妙的是云海氤氲,鸾翅熠熠,光影流波明暗自然,层次分明。
玉簪和流苏目不转睛,各自拿了一个绣绷模仿学艺。长生为让侧侧休息片刻,便缠了她讲解针法。侧侧一夜未睡,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歪在榻上恬然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侧侧饥肠辘辘,再次张眼时,玉簪与流苏皆换了一身飒爽戎装。她不觉奇道:“这是要去哪里?”
玉簪替侧侧梳洗打扮,道:“苍尧太师来了,说要带我们上羲芝岭捉奇兽祈如。”
流苏道:“坊主,你睡了一天一夜,看看那蛊毒是不是已经好了?”
侧侧想了想,并无动静,摇头道:“我不知它几时发作,皎镜大师在么?”
玉簪道:“神医昨天就来看过,说是妒蛊已被压制。这是情蛊的解药,有龙腊草、马兜铃,共十三味苦寒药物研磨成粉,调出这么一杯,坊主赶紧先服下。”送药来的小子神情古怪,逼问半天才说出药方,只怕这解药不怎么灵验。
青瓷杯里浅浅流红,药液宛若玫瑰花露,惹人馋涎。侧侧端杯轻嗅,清香沁人,心中暗想,皎镜尽了全力,其余听天命就好,于是一口饮下,冰寒之气直透胸臆,心神一振。
玉簪端详她片刻,见侧侧神智清明,将信将疑道:“神医说晚间睡觉时,他会放一只竹筒在你枕边,届时蛊王会自己爬进去……不知是不是诓我们。”流苏笑道:“我夜里守着坊主,看看蛊王是何模样?”
侧侧凝视杯中残红,细想了想,摇头道:“皎镜又在捉弄人呢,随他去吧。”
“为保解毒无失,太师要上山去看看。”流苏偷觑她神色,恳求道,“坊主,我们想一起去,听说羲芝岭景色极美。”侧侧笑道:“既是蛊毒已消,我与你们同去。”玉簪瞪了流苏一眼,“坊主,神医只说蛊毒被压制,隐患未除,大意不得。”
侧侧不理会其他,稍稍用了点粥饭,又取了绣绷凝神刺绣。深浅明暗,诸色叠晕,绣画上的紫颜便有了雅秀神韵,玉面上容光浮动。她端凝良久,又刺下几针,将一双明眸绣得点睛入神,笑眼宛如欲语,现出活泼灵气。
没多久,长生穿了一身浓紫的锦衣,背了包袱过来。听说侧侧要同去,便道:“丹心和丹眉大师在琢磨给千姿炼制国器,不能去,好在有我和卓伊勒,到时随身的行李由我们来拿。可能会在山上住一晚。”
玉簪越发忧心,道:“山上积雪未消,坊主的身体如何使得?不行。”长生道:“岭中也有木屋,一应物品俱全。”玉簪仍在皱眉,侧侧说道:“蛊毒与寻常病症不同,既是消了,也就无事。何况风功也在山上,若是他先抓到那奇兽,我们就得高价去买。”
流苏拍掌道:“好!我们一同去。”
四人收拾完毕走出屋来,皎镜与卓伊勒准备采药,背了药囊,显鸿选了七个手下陪同,皆是一身劲装。太师阴阳穿了暗褐锦袍,仍是倨傲冰冷的姿态,随行三十六只雪色银狼,气势遮天。
众人骑马沿小径上山,积雪未消,马速稍快就撩起粘泥的雪块,四下飞溅,让山径越发难走。加上晨雾浓重,沾衣而湿,没多久衣衫漉漉,众人无法求快,只得慢慢放马而行。
侧侧穿了青蓝色的鹤氅,紧控青骢马缓缓前行,长生披了一件玉针蓑缀在后面盯着。前次与少爷同来北荒,沿路有武功高强的萤火照看打点,诸事从不用他烦心。长生出神地想,少爷离去后,萤火告别而去,如果今次能在苍尧重聚,哪怕让他再辛苦十分也是甘愿。
走了半个多时辰,冬日无力缓缓上升,如蛋黄挂在碧空。林间的雾气尽数消散,现出青葱明秀的绿意,侧侧心头一快,正想远眺山岭景致,忽然痛如虫啮,眼前一晕,整个人如坠虚空,从马上倒栽了下来。
长生和显鸿纷纷翻身下马,斜地里一个暗影掠过,阴阳提了侧侧的鹤氅,把她搀扶到一旁。皎镜赶来查看,迟迟不语,长生道:“是蛊王出了差错?”皎镜面沉如水,摇头道:“妒蛊里竟藏了其他蛊毒,幸好蛊王仍在,等我引它去降服。”
玉簪与流苏抱着侧侧,急道:“坊主已服了解药,蛊王会不会撇下蛊毒,自己跑出来?”
皎镜也不作答,用针刺入侧侧手腕、手掌、手指,候她张开眼来,神色凝重地道:“蛊毒起了变数,我可保你性命无忧,但蛊王被解药压迫,已无恋战之心,要靠你心念牵引。”
侧侧倚在弟子们怀里,像初生柔弱的孩子,“是不是我只要想他,蛊王就有力量?”
皎镜道:“是,只要你信我。”
“我信你。”她满足一笑,望向虚空,仿佛满眼是紫颜,正好纵情相思,不惧远离。长生只恨不能做那只蛊王,替它去赴汤蹈火,他学艺至今毫无用处,不能为她分忧,待紫颜归来又如何交代?
皎镜暗叹一声,扶侧侧重新上马,她的身子轻飘无力,勉强伏在马上。长生想到重逢时侧侧英爽的身姿,对风功恨入骨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