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虞泱尊她一句“大师”,姽婳心里欢喜,摇头道:“不成,这香炉的方位、香料的烧法、时辰分寸大有讲究。等寻回夫人后若尚有暇,我再花点心思,教你们布置罢。”
虞泱左思右想,勉强不得,只得应了。他办事煞是伶俐,不等姽婳吩咐,依旧打发庄客将庄内收藏的香炉尽数寻出来擦洗供奉,以伺后用。
姽婳刚走,眼前忽一片花光明媚,青鸾领了文绣坊十数个姐妹走来,素服胜雪,愈加衬了眸如点漆,唇似丹琼。虞泱心头烦郁被驱散泰半,见她们各自捧了厚厚一摞绣品,连忙支派手下人收了。
青鸾笑道:“这些是送给庄里上下穿戴的,不知够不够打点。”虞泱道:“够了,够了!大师太过客气。”青鸾道:“这是一点心意。还有这件绣品,是青鸾特意献给山主的。”众女展开手中千层轻丝织就的一袭衾被,经冰纬玉,叠雪笼纱,轻薄到盈盈一握,舒展开来却是十指春风,氤氲生霞。
虞泱神为之夺,眼不肯移,道:“这绣品可有名目?”青鸾侧头想了想,笑道:“就请虞总管起个名儿吧。”虞泱喜道:“叫它射目绣如何?”青鸾道:“多谢虞总管赐名。等寻回夫人,这射目绣披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
虞泱没了笑容,隐忍着把嘴边的话咽下。青鸾望着他,忽然敛容,肃穆地道:“虞总管,若我用针刺你的脸,你这张面皮究竟会不会破?”
虞泱大吃一惊,文绣坊众女将他团团围住,各持了绣针冷然相对。他一身功夫,倒也不惧这些女流之辈,只没想到这么快要撕破脸皮,当下苦笑一声,望了怀中的射目绣,道:“在下的面皮只此一张,绝无花假。大师何出此言?”
青鸾冷笑道:“别说你毫不知情,山庄里最近诸多怪事,你敢说不知由头?山主现在何处?”虞泱道:“山主在销焰楼,今日傅传红在那里为山主作画。”
“傅传红?”青鸾吓了一跳,想那画师手无缚鸡之力,对虞泱说道,“你若惦着山主对你的一丝好处,就乖乖带我们去。”虞泱叹道:“这原是本庄的家事,大师何必赶这趟浑水?”青鸾冷冷地道:“山主请我等赴会,为的就是替他排忧解难。如今他身陷险境,你倒有心情助纣为虐。”虞泱道:“你既然看破,也没什么好说,只管动手便是。”
青鸾捏针长笑,指了他道:“你以为我不敢?你们既想致十师于死地,又找人假扮异熹,更掳走湘夫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这时阁外走近一人,穿了翠池狮子锦衣,微黑的脸上严谨不见笑意,正是撄宁子的儿子异熹。他见青鸾与虞泱对峙,悄然隐在柱子之后藏了。
拳风腿影。虞泱不再废话,一出手就是凌厉夺命的功夫,青鸾一时近身不得,指挥众女将他层层困住,车轮大战。异熹也不着急,冷静地守在旁边观望,很快,他看到姽婳一身红绡飘然走近,手持迷香想助青鸾一臂之力。
异熹偷偷拾了一块石头,蹑手蹑脚地向姽婳走去。打斗声,叫嚷声,姽婳完全没意识到背后的危险,专心致志地燃起了一炷香。异熹鬼魅般靠近,狠狠在她后脑上砸了一记,待姽婳晕过去后,拿了香抛向虞泱。
“接着!”
虞泱见机甚快,立即屏住呼吸,用掌风将迷香带来的烟扫向青鸾。青鸾的视线有死角,不曾看清异熹丢的是何物,当即迎风猛吸了一口迷香,软软欲倒。余下众女有人看到,慌忙飞身来接青鸾。虞泱趁机溜开,拉了异熹道:“走——”
两人连奔带跑掠出数丈,虞泱道:“事情败露,你随我去见家主,看他如何吩咐。”异熹道:“我瞧她并没疑心到爹身上。”虞泱道:“迟早的事。十师果然厉害,早知不该让他们上山,多出一倍人力赶尽杀绝了才好。”
异熹点了点头,浓黑的眉上仿佛攒了一丝得意,慢慢地如浮云化开来。
伏波
销焰楼上,撄宁子正襟危坐,眉宇间愁思不减。傅传红见他了无心情,随手绘了一幅花鸟,瓦盆中花团锦簇,山茶、菊英、兰草数品争相鲜妍,又有一只红羽鹦鹉,尾如乌鸢,俏立枝头,扑翅欲飞。
全画逸气横生,传神备至,撄宁子默默看了,叹道:“累傅大师久候,区区心境已宁,请放手一绘。”傅传红点头应了,把绢画放在一边,请撄宁子在栏杆边坐了。
他端详片刻,心眼中充斥撄宁子的神形,依然难以下笔,脑海中频频浮现邂逅紫颜与姽婳的一幕。此时鸣鸟啾啾,忽然栏杆上多了两三只灰黑的飞鸟,对了傅传红的画叽叽喳喳倾诉。
撄宁子大觉新奇,转头凝视良久,赞道:“傅大师落笔潇洒,竟能以假乱真,佩服,佩服。”傅传红不在意地回道:“山主见过太多高妙画师,以假乱真只是粗浅功夫罢了。”撄宁子一怔,忙道:“是,是,先前几位画师也曾招蜂引蝶,只是十年方得重见,令人感叹。”
傅传红若有所思,持笔不语。他思想间,异熹和虞泱飞奔上楼,朝撄宁子行了礼,神情急迫。撄宁子喝道:“出了何事?这样慌张?”
虞泱向撄宁子拱手,道:“家主,青鸾大师对我等有所误会,想请家主出面调解。”撄宁子道:“没用的东西!青鸾大师是我的贵宾,怎能得罪?一定是你们的不是,给我回去好生赔礼!”虞泱一怔,道:“家主,能否容在下慢慢禀告原委……”
傅传红抬头望去,与异熹目光相撞,忽然一震。心下顿如雪镜,以前想不通的事情纷纷破茧而出,照得心头一片明亮。
与此同时,青莲院中闭门不出的丹眉大师正与两个徒弟讨论木刻人偶的手法。三人围坐一圈,把人偶放于膝上。若不是贴近了看,配了华服美饰的人偶与真人无异,只欠了柔软的质感。当了师父的面,两个徒弟收拢了心猿意马,仔细地辨析下刀者笔力的强弱。
“这人偶有刀凿痕迹,终非良匠所为。”寰锵生性外向,说话声分外洪亮。
丹眉又看向镇渊,道:“你以为如何?”
“鬼斧神工,不似人力。”
丹眉与寰锵俱把眉毛一抬,眼前的人偶细看来雕琢粗拙,极少夸人的镇渊竟说出一句赞语。镇渊指了人偶的刻工道:“这人偶初看简单,其实刀法雅熔,有几处细到毫厘,连我也不敢夸口能做到。”
丹眉靠近人偶,反复看了几遍,道:“镇渊,你的眼力一向精细,不错,是我疏忽了。此人竟连颜面上的汗毛亦雕刻了出来,简直不是凡人所为。”
寰锵连忙窘迫地凑近了看,若非顺了光,一脸细若蚊足的茸毛绝察觉不到。他深知目力远逊师弟,顾不及汗颜,惊讶地道:“师父,世上真有如此刀法?不说其他,光是这刻刀极细极纤,需用何物制成?”
这一问难倒了丹眉,没有吴霜阁打造不出的器物,可如今,上哪里去找这样一把刻刀?一时间,他恨不得能揪出隐藏中的敌人,好好向对方请教一番。
师徒三人参详不透,兀自烦恼之时,膝上的木偶忽然一轻,化作了一截白花花的断木。丹眉猛地跳将起来,气得胡子也差点吹上了天,怒道:“岂有此理,竟以诈术骗人!”寰锵望了师弟,苦笑道:“你说对了,不似人力,果真不是凡人所刻。”
虽然被骗,师徒三人到底安了心,知道那般媲美天工的刀法并非真的存于世上。然而,它所预示的境界使人心向往之,丹眉知道,他的一生尚未走到尽头,尚大有可为。
镇渊道:“师父,我去请教一下那位灵法师,看他怎么说?”
“不必了。我特意来向丹眉大师赔罪。”夙夜的声音幽幽从窗外传来。以他的法力,穿堂入室自是容易,却不欲增加误会,难得不加卖弄地站在门外等候众人答复。
寰锵打开房门,夙夜仍是一袭墨袍,胸背的纹样略有不同,宛若星图繁复灿烂。寰锵疑心那变幻的纹样其实是符咒,多看两眼,立即头晕目眩。
丹眉知是夙夜搞鬼,反而消了气,为他亲自泡了茶,笑道:“难道是你把湘夫人藏起来了?何不知会一声,叫我们好不辛苦。”
夙夜微鞠一躬,歉然说道:“我知大师不会作假,多亏尊驾师徒三人唱足戏本,对方才不疑有它。”他说完,从袖中掏出一个黑色丝囊,正色道,“在下施了点手段,抓了个人来,请大师发落罢。”
丹眉师徒见夙夜揭开丝囊,倒出一粒黑丸在地上,不解他究竟要如何。夙夜拿起一杯热茶,泼在黑丸之上。三人顿觉眼前一花,黑丸骤然膨胀,四周烟气弥散,情形着实诡异。丹眉强自镇定,目不转睛地望了黑丸,见它越涨越大,竟化为身穿玄青丝袄的异熹,昏沉沉躬背躺倒在地。
恍如一场大梦,丹眉醒过神来,喝彩道:“好本事!”寰锵揉了揉眼,不知一个大活人怎生成了药丸,对夙夜又敬又怕。镇渊处变不惊,当即俯身去推异熹,几下摆弄把他弄醒。
异熹一睁眼见到丹眉和夙夜,哭喊出声:“不是我!不是我!都是大少爷主使,与我无关!”丹眉转向夙夜,奇道:“怎么?他不是山主之子?”夙夜微笑,道:“正是,这人易了容。”想到紫颜微觉不安,道,“请大师好生审问,我去销焰楼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