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瓶上的花纹忽然动了一下,如果我能抬起手的话,我当时肯定要拼命地揉一揉自己的眼睛。可当我使劲地闭上眼,又再次睁开的时候,那个花纹竟然又一次转动了起来!它像是旋转中的万花筒,让人目炫。
我的胃开始翻滚,眼前忽然黑了下来。
应该是癫痫又发作了吧……
这已经是我习以为常的事情了,作为一个脑瘫儿,我不仅要承受行动不便和口齿不清的痛苦,癫痫也是我最大的敌人之一。
但我忽然意识到这次跟以往的经历仿佛有些不同,因为那片混沌的黑暗远处慢慢亮起了一点点光,起初只是一个纽扣大的斑点,随后竟然越来越大,最终到达我面前的竟然是一面窗户,一面木质的推窗,镂空的花纹也带着东方的气息。
“推开它。”一个声音在黑暗里说。
我不由自主地推开了窗子,光明消散之后,眼前是一座巨大的宫殿,红墙绿瓦,气势恢宏。
我就像一个幽灵一样飘来飘去,看到空旷的宫殿中央摆着一张挂着薄纱的木床,上面坐着一个美丽的中国女人,她身上的丝绸长袍比任何我见过的贵族女士的晚礼服都要华丽,但她的目光却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要寂寞。她手中正拿着一支很小的弩箭,轻轻投掷出去。
叮当!
白色的羽毛箭尾在空中划出一道寂寥的弧线,箭飞进了远处地面上的一只青花瓷瓶里。
那只瓷瓶上的图案和我刚才见到的一模一样,只是上面还没有岁月留下的痕迹,看上去还是崭新的。
我正在疑惑的时候,又是一阵眩晕,紧接着,黑暗再一次涌了上来。
醒来的时候,眼前依然是那间阴暗的收藏厅,柳先生依然在笑着。刚才发生的那一幕简直太过神奇了,我怀疑自己根本就是做了一个白日梦。
“放轻松,这只是你的第一次。”
“可是——”我看着他似有似无的笑容,突然意识到了一个十分可怕的事实。
从我们交谈的开始到现在,他始终都没有张开过嘴!而本来连字母表都无法朗读的我,一直都是用自己的意识在脑海中与他交流!
“你会魔法!你是巫师么?”我抛开了一个贵族少年的自尊,害怕到牙根发冷,被自己所经历的脑中情景吓到发抖。
“勉强可以这么理解,在我们的世界里,我这种人被叫做妖物。”他又笑了,这次笑得很让人心安,“恭喜你,你做到了。”
我循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幅画上的青花瓷瓶已经被浓厚的油彩涂掉了,被一个寂寞而美丽的中国女人取代,相貌和那个梦境中的女人一模一样。
“这是我画的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无法想象这竟然是我在梦境中画出来的东西。
“当然是。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一件东西,哪怕是一草一木都有过去,你看到的就是那个青花瓶的过去。这个女人是中国古代的一位妃子,她这一生只见过自己的丈夫一面,随后就被冷落了,是这只青花瓶陪她走完了短暂的一生。”他终于开始用嘴巴讲话了,“请记住,这是我们的秘密,不可以告诉别人。回去休息吧,我们明天见。”
那一天,在那扇大门关上之前,我的眼睛一直停留在那张画布上,这短短的两个小时,就像是天方夜谭般美妙。而他所说的那个词“妖物”,也和那张画一起在我心头久久不能散去。从那以后,柳先生开始正式教我学画。我们每天都会从收藏厅中选一件古董,然后我握起那支画笔,进入梦境去窥探这件古董的过去。那些古董的拥有者有的是埃及王朝的法老,有的是罗马帝国的将军,有的只是个怀才不遇的街头雕塑家。
一开始我只能在梦境中无意识地画,但后来我脑海中的黑暗混沌越来越淡,那个亮光越来越清晰,我的梦境也越来越受自我的控制。而且我的身体也越来越灵活,后来竟然在意识恢复之后也能顺利地画出我脑海中的场景。
不过我也渐渐意识到了一件事,柳先生始终只是教我画一些古董,却从来没有画过人物。
“我们是否要去画一些人体,比如古希腊的雕塑?或者干脆找个仆人来做我的模特?”
“不要做这件事,那是很危险的。”他面色凝重地放下画笔,一不小心打翻了一瓶刚刚用松节油稀释过的颜料。
“为什么?”我非常惊讶,从未见过他如此不安。
“人心远比古董要复杂,就像一座巨大的迷宫,你永远都只能看到一个个支离破碎的角落。而这些角落并不意味着这个人的全部,不能成为判断他一生的标准。”他说到这里迟疑了片刻,但还是选择把话说完,“而且当你失去那个人的时候,你的一切也都将随之失去。”
我似懂非懂地点头,他沉默了一会说:“从今天起不要再画梦中的画面了,但你要把你梦中看到的一切故事都藏在这件古董上。”
那是很难的一种画法,虽然你洞悉了它的过去,但却只能把画面限制在那个简单的形状上。那个感觉用一个中文词语来说最贴切不过,那就是“意境”。中国人很讲究意境,情景交融,虚实相生,写意远大于写实,画作中甚至不会顾及透视的正确。而我从小能接触到的画作,大多属于古典主义画派,以精确的素描技巧为基础,色调柔妙庄重,严谨是第一位的。这对于一个从小生长在巴伐利亚庄园的贵族少年实属正常,我的父亲就古板得像头犀牛。也只有法国那个奔放热情的国度,才能诞生出莫奈这样的印象主义大师。
但我有一位最好的老师。柳先生为了让我了解“意境”的奥妙,开始教我学习中文,读一些中国的经典著作。那些象形文字对我来讲艰深晦涩,却又包含着无穷的吸引力,仿佛在诉说着中国贤者的哲学。等到我能流利地朗诵《道德经》的时候,我已经能画出让他满意的作品了。
而最令我狂喜的是,那时我已经能从轮椅上站起来了!柳先生说这是不断刺激我大脑运行的结果,进入梦境就是打开我大脑的钥匙,让我能够流利地说话,也能像一个正常人一样行走。
我依稀记得那一天父亲喜极而泣的样子,在那之前,他是个在战争中被弹片炸掉手指都不曾喊过疼的男人。
从那天起他正式恢复了我的姓氏,宣布我为爵位的继承者。我很自豪,因为我终于被父亲第一次认可了。但是那天晚上,柳先生却悄然离去了。
“在绘画这个方面,我已经没有什么能够教你了。”临走前他还是那样慈爱地笑着。
“可是我想让你留下……”我当时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老师对我而言,就像是我的慈父。
“不,这里的古董我已经都画完了,我要前往自己的下一站了。”
“你在寻找什么?”我并不愚蠢,当然知道老师作为一个“妖物”在这里停留的目的,他始终都以绘画为手段在寻找着某个东西,某个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
“那个东西叫做蓬莱……”他抚着我额头的金发,“你不会懂的。”
“那我来帮你找,我们一起找。”
“不要,那不是你应该去追寻的东西。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长大吧,做你想做的事。”他忽然停住了,脸上滑过一丝忧虑,“还有,记住不要轻易用我们的方法去画任何人,你知道那很危险。”
当你失去那个人的时候,你的一切也都将随之失去——之前他是那么告诉我的。
“我只画那些我喜欢的人,保证自己不跟他吵架,不让他离开我,这总可以了吧?”
“不可以!”他瞪着眼睛怒斥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生气的样子,“人心是巨大的迷宫,你既不能以那些迷宫的角落来窥测一个人的一生,也不能以它们来断定他会不会离开你!”
“那你画过么?你怎么会知道这一切?”我忍不住问。“画过,也失去过。”他沉默了一会说,“那让我悔恨终生。”
我傻愣愣地站在那里,看着他提起皮箱缓缓离去,消失在夜幕之中。他最后又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当时已经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记得那个身影过了很久才离开。
柳先生离开之后,我依旧在画画,这是我唯一擅长的事情。海因斯庄园是个十分封闭的地方,尤其是在冬天,雪大到能压折有几十年树龄的松树,除了偶尔来觅食的鹿之外,几乎没有什么访客。
我也并不关心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对我来说,有一支画笔和一块画布就足够了。
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冬天过去,直到我生命的第二十五个冬天,我的父亲去世了。
他一生只有两个愿望,一个是让我继承家族爵位,另一个就是像伟大的先祖们一样,在战场上荣耀地死去。
他最终没有实现自己的第二个愿望,死在了温暖的床上;但是另一个愿望在他临终前的那一刻实现了。
在那一刻来临之前,他把我叫到了床边,瘦弱不堪的身体陷在那张鸭绒芯床垫里,就像一朵枯萎的蒲公英。他已经不能开口说话,但他的双眼一直在期待地看着我。
手握十字架的神父在等待着,屋子里其他的人也都在等待着。我知道如果我不在入伍志愿书上签字,他是绝不会完成最后的告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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