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四爷对着大门坐着,正端着一只酒壶,咧着嘴笑,眼瞧着那两扇门翻滚着飞到那对夫妻的桌子前,夫妻俩一人伸一只手,毫不费力的一托,门便越头而过,眨眼的工夫已撞到面前。他刚来得及吼一句:“谁他妈……”话音未完,“乒乒砰砰”一阵乱响,桌椅翻腾,菜盘纷飞,伴着家奴们的鬼哭狼嚎,以及夏莲那尖得直刺云霄的惨叫,伦家四爷就这么消失在一堆残渣废屑之中。
一旁侍候着的汪老板被那巨大的冲力冲得一屁股坐倒在地,全身肥肉如筛子一般抖个不停,头脑一片混乱,只觉眼前白光飞舞,耳边“叮叮当当”一阵刺耳的金属交击之声,跟着有人长声惨叫。他心中狂跳,只想“山妖来了!”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下翻过身来,手足并用,便向茅房方向爬去。
忽然身后呼呼声响,汪老板不及回头,有一事物已从天而降,结结实实摔在他眼前,待定睛看去,却是那秃子的身子,只是脑袋已被人齐脖子根砍去,胸前肩头全是血,腰以下也无影无踪,肠子拖了一地,手脚兀自颤个不停。汪老板顿觉裤裆一热,嘿嘿傻笑两声,头一歪,昏死过去。
“你叫什么?”
“阿……阿柯……”
“哦,阿柯……你不是在玩笑吧?”
“这、这种时候了,”阿柯鼻涕眼泪一起下来,哽咽道:“谁还开得起玩笑?”
“那你……”
“我、我是真忘了!”阿柯双脚乱跳,急道:“我忘了衣服被钉住了!”
“那……那……那抱歉啊,我又射了你两箭……”
“没、没没……没关系!”阿柯嘴唇抖个不停,抓住身上的箭羽,咬紧牙关,将四、五支小箭一一扯出。他痛得眼前金花乱闪,幸好袖箭虽快,毕竟细小,还未伤到骨头。他一个劲的吸冷气,伸手摸到周围穴道,管它是与不是,一阵乱点,好歹止住了血,扶在柱子上喘息一阵,低声道:“现、现在怎么办?”
“出去呀!”少女惊惶不已,拿被子遮住头,叫道:“你快出去呀!”
“我、我、我……现在怎么可以出去?怎么可以这个样子出去?”阿柯后退一步,扯下帘子,好歹遮一下身子,道:“出去就是死啊!”
“那……那怎么办?你……你这个样子,我怎么可以留你在此?”
“我也不想留在此地呀!能走我早就……姑娘,你还有衣裳没有?”
“我女儿家的衣服,怎么能给你穿?你快走呀!”
“管他是什么!”阿柯身上伤口痛得他险些昏过去,终于忍不住低声咆哮:“衣服也好,布也好,什么也好……对,对了!你、你的被单,好歹借我一用!”
窗外呼啸声忽然又起,声音急切,仿佛有什么事发生。立时有几声呼啸遥相呼应,声音已近至一条街的距离。
那少女双眼一闭,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将被子往外一丢,哭道:“拿去!快,快出去!快走!”
耳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想来是阿柯正在将被子披在身上。少女将眼睛闭得更紧了。
“姑娘,你有剑没有?”阿柯突然问道。
“没有!”
“刀呢,妳使的刀呢?”
“我不会使刀。哎呀,你快走吧,迟了就来不及了!”
“哦……你的拳脚功夫如何?”
“我……我不会……我就只会袖箭!”
“真的假的?”阿柯声带哭腔。
“是真的!我……我现下一点力气也没有,怎么也不可能逃走了,你快些走吧!”
“那……那袖箭还有没有?”
“还有三支。”
“那就好!”
“什么?”少女诧异的抬起头,仍是紧紧闭着眼,问道:“好什……”
话未说完,突感右手手腕一紧,已被人紧紧捏住。她大吃一惊,刚要反击,那人用力一扯,将她横着拉下床来。
少女的腿重重撞在地上,伤口顿时如裂开般剧痛,她忍不住惨叫一声,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一人赤着上身,腰间乱七八糟的缠着被子,不是阿柯是谁?
少女张口就要放声尖叫,阿柯出手如电,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急切地喝道:“要死要活?要活就闭嘴听我讲!哎哟!”
那少女口一松,阿柯拼命抽回手来,但见手掌边上已平添两排整齐的牙印。他刚要叫骂,少女已反手一掌捂上他的嘴,低声道:“怎么活?快讲啊!”
铁杖。
铁杖长六尺,三尺为刃,刃口漆黑,乃精钢所锻,极之锋利。杖首则为千年古木所制,雕着三狼吞日,张牙舞爪,活灵活现,狼眼中更嵌入血红玛瑙,挥舞之间,红光若隐若伏,甚是骇人。
老头。
老头高不过五尺,比之拄着的杖还矮了一头。干瘦,秃顶,鹰鼻,长须。披一件破烂麻衣,脚上的鞋子也已磨穿了头尾,露出几个黑漆漆的脚趾。握着铁杖的右手五指上却各戴了一枚戒指,顶着小指大小的翡翠,一看便知乃西域进贡的名品,衬着他那老树枯枝一般的手指,怪异非常。他胸前的麻衣已脏得失去本色,倒是那一滩鲜红的血迹清晰可见。只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也知道那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地上躺着的那两具尸体的。
尸体。
其实一开始并不是尸体。他们曾在此吃酒,喝茶,看伦四爷发飙,看汪老板插科打诨,听夏莲香艳的小调。
只不过,他们的心思并不在吃酒喝茶。这一点,从他们一边喝,一边不停的在桌子底下摸刀就可看出。动武,或者直接一点,杀人——他们其实想的是这件事。
于是,当那扇门按预料中越过头顶时,他俩同时的一挺腰身,一个拔大砍刀,一个持青锋剑,一个飞刺上三路,一个横劈下盘,目标绝对的统一,就是那缓缓随着冷冽的雾气踱进店门的老头。
坐在窗边的庄稼汉一直没动——其实不是镇静自若,实是变化太快,根本还来不及动——从他坐的位置,可以非常清楚的观赏到搏杀的全过程:那青锋剑刺出笔直的一道亮线,迅疾无比,剑锋眼看着就要刺入老头的喉头,不料他那秃头鬼使神差的往左闪动,剑锋划过他那花白长须,离着喉头只去一寸余。那剑刺过来时雷霆万钧,到此刻却突然的一顿,再也移动不了分毫——老头的左手五指,犹如五根利刃,已深深插进发动袭击的妇人的喉头,“咯”的一声脆响,拧断了喉骨。
白光闪动,那秃子猱升以近,声息全无,脸上每一处肌肉都已收紧,嘴唇咬嚼出血,眼眶迸裂,几乎贴着地面,以一个难以想象的力道与角度斜着劈上来。令人窒息的杀气逼人而来,隔着两张桌子远的一个酒杯,就在庄稼汉眼前“砰”的一声龟裂开。庄稼汉往后一靠,运足七成功力方才抵住这一波劲气,饶是如此,他也感到眼前一花。待得再度看清时,那秃子浑厚敦实的身子正翻在半空,手中刀已不见。
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喷血,庄稼汉想,因为源源不绝翻滚进来的白雾,已被染成一片紫红色。但不及他细想,秃子的手在地上一撑,身子藉势扭转,双腿飞旋,喝喝有声,激得雾气一阵狂乱的翻卷,向四周迅速散去。
这是山西逵门连环十三腿——庄稼汉子想——好深厚的功力,好迅疾的一脚!
他再一眨眼睛,不对啊,那老头什么时候左手拿着大砍刀的?但见他似玩耍般举起刀来,说快不快,说慢不慢,就在那秃子的腿踢到面门前一刻,“唰”的一下,砍刀化作一道白虹直劈下来,一刀、两刀、三刀……像劈柴,更像切菜,随着一声声清晰的利刃破开肌肉和斩断骨胳的脆响,那秃子的腿就那么被切成一段一段的,四下飞落。秃子惨叫一声,再叫一声,待得第三次刚张开嘴,白光闪动,“嗤”的一声轻响,脑袋已飞离身躯,再也喊不出来了。
“他连铁杖都没用!连铁杖都没用!”庄稼汉感到口干舌燥,眼前天旋地转,所有的事物都覆上一层刺眼的血红色,只有这个念头在心中上下飞窜。他想是不是也该站起来一下——好歹自己也是一道前来讨命的,但不行,脚肚子拼命颤抖,软得像面条,说什么也站不起来,就那么痴痴傻傻的坐着。
那老头刚刚才经过险至极点的搏命厮杀,却恍若无事,站在门口,先不紧不慢的四下扫视一周,将铁杖往地下一拄,“咚”的一声,缓步向书生那一桌踱去。
那书生此时已离席而起,手里握着一柄两尺长的铁扇,一袭长袍隐隐抖个不停,脸色惨白,整个身子如泥像般僵在当场,愤怒却又绝望地看着那老头走到桌前,慢慢的弓身坐了。他张口欲言,喉头却似有什么东西堵着,怎么也挤不出一个字来。
老头端起那书生刚才饮过的酒杯,伸出一根指头,在木制酒壶半腰的地方划了一划,跟着曲指一弹,一声脆响,酒壶像被人用刀子整齐劈开一般,上半截飞出老远,下半截立在桌上纹丝不动。
老头探头往里瞧了瞧,见酒已见底,深觉失望,舔了舔嘴,左手平空虚抓,旁边一桌上的酒壶突地一动,一柱酒水从壶口激射而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圆弧,径直注入老头手中的酒杯里,稳得一滴也未溅出杯缘。看看就要装满,老头左手横切,那酒柱自壶口而断,剩下尚在空中的酒便往下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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