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四爷瞧了瞧,哈哈大笑,旁边有知趣的人便问道:“四爷为何发笑?”
他手指着那男的笑道:“好个鸡窝,蛋边生枯草。”
“哇哈哈哈哈哈哈……”
四个跟班一起狂笑,纷纷称赞伦四爷绝妙佳句。窗边的大汉似根本未听见般毫不动容,破落书生正在喝茶,闻言忍不住“噗”的一下全喷在桌子上,放声大笑起来。
那男子大怒,伸出一张巨灵似的巨掌,往下一拍,掌风凛冽,眼看就要将桌子拍成碎片,对面坐的白衣女子突然筷子一伸,夹住他的手,低声道:“别动!”那男子力道十足的一下,竟被她那双竹筷牢牢夹住,再也动不了分毫。那男子一凛,似乎想起什么事,立时收手,但他气愤难平,血气上冲,光光的头顶涨得通红,倒似熟透了一般。
伦四爷见他出手那一下,内力惊人,先吃了一惊,待见到他不敢动手,以为怕了自己,哈哈大笑。周围四个跟班根本不知自己已从鬼门关走过一趟,耀武扬威地吆喝:“干什么,秃驴子还想翻蹄么?”
“也不打听打听我们伦四爷是谁,不想要脑袋了是不是?”
“依我看,这小子八成还想脑袋上少几根稻草。”
“哈哈哈哈哈哈……他妈的贱!”
几个人一阵喝骂,那男子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青,又由青变红,却始终不再动手,只顾低头吃饭不语。
伦四爷跷起腿,听下人骂了一阵,略觉无趣,便又向周围看去。但见左边回廊的另一头饭厅里,还坐了四个行走商人打扮的人,围着一个圆桌安静的喝着酒,对这边的事充耳不闻。恰巧老板亲自端了饭菜上来,伦四爷便随口问道:“喂,姓汪的,你这几日生意好像还不错,我看这店里的伙计,个个上窜下跳的忙活。”
汪老板早笑烂了脸,一迭声的道:“托您老福,托您老福!您别这么说,整一年都是清汤寡水的,就今儿个您老来,嘿,一大早就有个行走商团在小店歇下了,人嘛说多不多,就四个人,赏起银子来那可不含糊……您老别介意,小人斗胆说句不中听的话——十两一锭的银子,赏起来跟赏泥似的,哎哟,这穷乡僻壤,能这么赏人的,除了您四爷,还真没见着几个了……”
伦四爷嘿嘿一笑,看着手中的酒,道:“你倒会说话,我几时赏你十两一锭的银子来着?老糊涂了,还有胆子来跟我算计……得,待会儿爷酒喝好了,赏你就是了。”
汪老板笑得一脸的肥肉乱抖,正欲再说两句,一个伙计在堂口大声叫唤,他只得陪笑两声,肚子里翻肠倒肚的骂着去了。
“什么什么?你娘死了!”
“我娘好好的,柴火没了。”那掌伙的伙计毫不退缩。
“柴火没了,到后院劈去呀,你叫我干什么,没看见我正在陪客吗!”
“没人手了。”仍然很干脆。
“伙房没人?你想死了!阿贵呢,小豆子呢,都挺尸去了?!”
“今日客人特别多,还有一位客人要在房间里用饭,厨子老张借了阿贵,正要上去侍候。小豆子倒真死了老娘,前日就回去了,还是你准了的。”
“……就没人了?”汪老板一挽袖子,准备动手打人了。
“倒是还有一个:前日吃霸王饭的那个老头。”
“人呢?”
“你不是罚他扫厕所么。”
“叫他去劈柴!”
“他太瘦了,老板,人又老,”掌伙伙计吐口唾沫,语重心长的道:“外面又贼冻,搞不好把老命搭在木橔子上,我们还要掏收殓钱。”
“……叫阿贵去劈柴,让那老东西去送饭!”
“是。”
“回来!叫他洗干净点,叫金老头找件衣服换了再上去,别给老子再丢人了!”
阿柯端着盘子上楼时,汪老板还在他背上拍了几下,叫他小心老命。他含糊的答应过去,心中早已乐开了花:好啊,终于从洗茅厕改为端盘子了。
这几日黑天黑地的洗厕所,臭得他饭都少吃两口,一面痛心疾首,埋怨自己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好不容易吃上一顿热饭,一高兴喝了两口,门外的牛车就被人牵走,等到他站在门口傻眼时,留在店里装着衣服、银两的包袱,又给人顺手摸走了。
他刚要装老头混吃混喝,没想到这里的老板可不懂得尊老爱幼那一套,纠集五六号人,拖进店里就是一阵拳脚侍候。可怜阿柯重伤未愈,又添新痕。关了一天柴屋后,老板似乎觉得这么关着,管吃管住的太不划算,就放他出来洗厕所。好在那救命的药阿柯随身带着,否则真要了他的老命。
现下老板叫他端盘子上楼,口气虽然依旧严厉,对阿柯来说,终究还是换了天地,变了人间,甚至一时兴奋过度,打算就此在这里长久做下去,赚到路资再走。
是这个房间了。阿柯咳嗽一声,挺直了腰,敲一敲门,扯着喉咙道:“客倌,饭菜来了!”
那门却没有拴上,应手而开。一股似甜非甜的香味飘了出来,阿柯眯着眼闻了闻,似乎是什么檀香一类的烟。他心中暗自诧异,又咳了一咳,道:“饭菜来了,客倌!”
一个稚嫩却清越的少女声音传了出来:“进来吧。”
阿柯推门而入。只见里面光线幽暗,窗户上似挂着厚厚的帘子,一丝光也透不进来,偌大的房间里就只在靠窗的八仙桌上放了一盏的红烛台,小小的火舌不住跳动,映得屋内忽明忽暗,什么也看不分明。
阿柯在门口静静待了一会,待得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方往里走去。隐隐约约见到一席麻纱帘子后面的大床边上坐着一个人,身形瘦小,脸面背着烛台,黑黑的看不清楚。整间屋子里清烟弥漫,熏得阿柯的眼睛发痛。
他勉强眯着眼四周瞧了瞧,却见这么一间屋里,竟然就有四、五个铜香炉,个个小巧玲珑,被人细心的摆放在窗台下、房门旁、桌子上。阿柯打赌那个汪老板绝没有这份闲情与闲钱搞这些噱头,那么,定是这位客人自己带来的了。
什么人上路还会带上四、五个香炉?阿柯再笨,也知道这样的角色来者不善。他小脑袋飞速转动,怎么也想不起哪位江湖人士与此有关。更重要的是,组织里并没有这号人物。他打足了精神,尽量装着老迈不堪的挪着步,低声道:“饭菜来了,客倌。”向桌子走去。
床边坐着的人吩咐道:“不用摆桌上了,端到这里来吧。”
阿柯含糊的应了一声,低着头,只看着自己的脚尖,慢慢钻进帘子。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袭上心头,只觉床旁坐着的人正用一种让人胆寒的眼光逼视自己,让他感到自己背心一阵透凉,仿佛已被她看穿身体一般。
他连着打两个寒颤,就势咳嗽一声,憋着嗓子道:“哎,老了,看不清了……放哪儿?哎哟!”脚下碰到一个什么事物,他不敢使劲,向前一个趑趄,险些将盘子砸到自己脸上。
那无形的压力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就跟它的到来一样让人毫不知情。阿柯刚一楞,就见到一只玲珑小手伸到自己面前,往旁边一指,那人轻轻的道:“放在那几上吧。”
阿柯这才察觉旁边尚有一张小几。他一口大气也不敢出,颤巍巍的放下托盘,喘了一喘,道:“客倌……慢用。”慢慢一步步后退。
这个时候只要稍微有一丝马脚露出来,阿柯可以肯定立时就要断送小命,是以极尽所能的装出老态来。他并不急着离开,走两步,喘一喘,扶着桌子、椅子,弯着背,慢吞吞的挪到门边,再费力的回身躬了一躬,道:“请慢……慢用,有什么招……招呼一声。”拉上了房门。
“呼……”
阿柯装着手脚乏力,在门口尖起耳朵听了一下,里面并无动静。他心中怦怦乱跳,摸一把脸,才发觉冷汗都出来。
屋里有一股怪异的杀气,阿柯暗自琢磨着……还是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为妙!当下也不敢待久了,抬脚走人。
刚走到楼梯口,只听“嘎吱嘎吱”几声响,有人正快步上来,阿柯正慌乱之中,忘了自己现下乃是“吃霸王饭”的带罪之身,也不回避,抢着要下去,来人“哎”一声低呼,险些撞上他。阿柯低着脑袋,正要自那人身旁钻过,突然听见那人极轻、极快的叫了一声:“阿柯。”
“嗯?”
阿柯本能的抬头回答,猛然间如遭雷劈,全身剧震,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这位明眸皓齿的少女。但见她弯弯的秀眉向上一挑,也露出惊异的神情。
小……小真!
阿柯眼前一阵眩晕,手脚发软,耳中嗡嗡作响,模糊中,听见楼梯下有人大声叫着伙计,那声音不是小真的爹是谁?
阿柯与小真就这样面对着面,呆在当场,保持举手、抬足、弓腰、扭头的奇怪样子,好像只是电光火石的一瞬,又像是足足有几百年之久。
什么也不去想,阿柯脑子一片空白,该逃还是该躲、该不要命的冲下去拼个你死我活、或是跪在地上磕烂脑袋大喊饶命,这些念头像惊飞的晨鸟,此时此刻统统不见了。他就那么呆滞的看着小真的头动了一下,接着是脖子动了,她眼珠子转动了一下,跟着身子一颤,往后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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