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着包着段夫人与段念身体的白布一点一点被褐色的泥土覆盖,开始还能见到他俩握在一起的手,后来手不见了,再后来夹在双肩之间的玉佩也不见了,终于,最后一坯土下去,两人的头也一起消失不见。可可没由来得心中悲苦,突然感到世间万物,终究都会归于这褐色的泥土,而面对这一刻时,该是何等的孤寂无奈。
她禁不住鼻子一酸,险些垂下泪来。
辩机填好土坑,又到四周转了一圈,找些石头来,围着坑圈了一圈,权当墓碑。干完这一切,拍拍两手,便悄无声息的站在一旁,看着坟头,嘴角带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阵,突然开口赞道:“好一座孤坟!待到来年,荒草野花插满坟头,又有谁能知道,曾经有那么一位名动江湖的刀客,与一位手无缚鸡之力,却凭一颗心同样名动江湖的奇女子同眠于此?哈哈,罢了,罢了。红颜化做白骨,英雄归为泥尘,惧什么生之苦,死之悲,谈什么聚之欢,离之苦,无形无相,天地悠悠,何其快哉!”
阿柯四下里摸了一摸,选了块厚实敦厚的石头,掂了一掂,冲着辩机脑袋扔过去,砰的一声,正中后脑,叫道:“和尚,做点法事来看。”
辩机并不回头,闭了眼,贪婪的吸一口气,仿佛这寒冷潮湿的空气有醉人的花香一般。过了好一阵方道:“小兄弟,你拿石头砸了我两次头,我都没避开,知道是为什么吗?”
阿柯心中烦闷,此时正是看谁,谁就不顺眼的时候,便道:“我哪知道?想是你正在练什么铁头功、秃头功之类,谁砸你脑袋,你都暗自高兴吧。”
辩机微微一笑,道:“非也,非也。乃是因为你都是用心砸的。对于别人用心做的事,无论是什么,好的也罢,坏的也罢,在我眼中都是一样,带着一股淡淡的茉莉香气,弥漫在天地之间,动人心魄。而且我也很好奇,想要看看隐藏在后面的心究竟是怎样的?”
阿柯恼道:“和尚,你失心疯了吗?这穷山僻壤的,哪儿来的什么花香?又什么用心不用心?别、别人用心拿刀子杀你,你是不是也开心得很?”
辩机道:“开心吗?我不知道。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认真要杀我。或许真有人要我命的时候,我会开心也说不定。”
阿柯道:“废话少说,快做场法事来看看。”
辩机摇头道:“不会。”
阿柯道:“你不是和尚吗?法事都不会做,那化缘、念经这些你会不会?”
辩机道:“你说对了,我不是和尚。刚才我已经跟你说了……”
“是是是,你只是碰巧脑袋是秃的,而且又碰巧有几个戒疤,根本与和尚无关,是吧?”阿柯抢白道。
辩机回过身来,头一次正视阿柯的眼睛。他依旧笑容款款,一双眸子精光四射。凛冽的寒风呼啸着刮过他身边,吹得他的长袖猎猎作响,他却像根石柱般纹丝不动。
阿柯隐隐觉得,寒风刮到辩机面前时,竟似自动一转,从他身旁掠过——凭什么吹到自己身上时就吹得这么带劲?
“你牛个什么劲?”他忍不住傻傻地问,“好像风都怕了你?”
辩机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阿柯,似乎见到一件极为有趣的事。
阿柯给他一双缝眼看得老大不自在,道:“看什么?”
辩机道:“没什么,只是在好奇,如此平顺的一个人,何以突然间变得如此张扬而愤世嫉俗了。”
阿柯眉毛一挑,想要说什么,怔了一怔,却又转过头去,向可可叫道:“可可,收拾一下,我们走了。”
可可道:“谁说要跟你走?你不是说要分吗?”转身便走。
阿柯忙道:“我……我……你的东西还没拿走!哎哟!”挣扎一动,牵动内伤,痛得眼前一黑,只得重新坐倒。
可可停下脚步,道:“是了,还有我的东西。昨日被你这混蛋气昏头了,竟然就那么走了,险些便宜了你。东西呢,在哪儿?”
阿柯道:“都在牛车上,我系在山上了。快,我们找找去。”
可可道:“就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想走路吗?和尚,劳你照看他一下。”
阿柯怒道:“为什么要他照顾?我、我不要再看到他!”
辩机笑道:“小兄弟还在为我昨日那声断喝生气呢。呵呵,无论我喝与不喝,段夫人已然油尽灯枯,继续挣扎着说下去,对她实在是一种折磨。死后万事皆空,这样的只言片语,又有何用呢?”
可可没由来突然想起段夫人死的时候,脸上神情古怪。似乎欢乐与痛苦同时混杂在内。晶莹剔透的眼珠一转,剎那间,犹如一缕淡淡的青雾蒙了上去,段夫人的脸的轮廓就那样再也看不明了。她心中一颤,不言语了。
阿柯紧皱着眉,脑海内似有千言万语翻腾,却偏偏找不到一句可以驳斥辩机的话,心中一阵凄惶。呆了片刻,终于脱口说道:“不公!”
“是,不公。”辩机毫不犹豫地介面道:“只是你想过没有,这是段夫人与段念自己造就的不公,所以,他们可算是死得其所了。”
“什么?”
辩机悠然看着天边的云层,脸上露出些许神往的神情,慢慢地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正是如此的不公,如此的死亡才造就了段夫人。若非如此,段夫人也不是段夫人了。”
阿柯听得莫名其妙,抓抓脑门,刚要开口骂他脑袋是不是有问题,眼角一瞥,见到了那座孤坟。矮矮的,凹凸不平的坟头,就像大地上一块无谓的突起,若不是那一圈黄黄白白的石块,谁也不会留意它的存在。
新鲜的坟头一片荒芜,寒风也拿它毫无办法。或者来年,待野草开始在那地底深处探出头来时,才有一丝活力吧。他心中突然地一痛,那股暴虐之气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无尽惆怅。他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些口舌之争再可笑不过,便住了口。
辩机看着阿柯的脸,因见到他神色忽然黯淡下来,会心的一笑。阿柯再不去理他,对可可招手道:“来,我们一起去找牛车。我……我记得我拴在一棵树旁的。”可可看着阿柯的眼睛,楞了片刻,终于无声的走过来,扶起他,两人费力向前走去。
辩机道:“喂,阿柯,段夫人死前对你说的话,你明白了吗?”
阿柯头也不回地道:“我听见了,自会去办。”他对辩机和尚面对段夫人死时那轻松的态度耿耿于怀,虽然自己心里也知道那是他做和尚的本色,但不知为何,始终是难以压制的愤怒,只想赶紧离开,眼不见心不烦。
辩机笑道:“你听是听见了,可又明不明白呢?段夫人的女儿叫什么?”
辩机此时的笑声在阿柯听来格外放肆,胸口顿时堵得难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可可道:“好像是什么王家的,叫王……什么。后面可没听清楚了。”
辩机道:“自然是王家,苏州王家。武林三大家族之一的苏州王家。嘿嘿,可不是姓段的。”
阿柯听见他言语中对段念大为不敬,勃然大怒,回头喝道:“臭和尚,你想怎么样!我大嫂说得清清楚楚,叫王……姓王?”阿柯一口气吼得大了,内息波动,头脑发晕,几乎跌倒。他扶着可可喘息一下,叫道:“和尚,你知道什么?说出来!”
辩机走到一棵歪脖柳树前,抬头望着那千丝万缕的长须直垂到地面,慢慢道:“你的这位大嫂段夫人,原本应是王夫人才对。天下武林本来公认的四大家族,十几年前,四川唐门因鬼手大侠揭穿了一件公案,渐渐退出江湖,而让王家坐了三家族之首。她原是王府大公子王镜的妻子,她的女儿王月依,自然也是这位王镜的女儿。”
阿柯张大了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可道:“啊,难怪姓王。我听见那个沙老大威胁段夫人的时候,好像就提到了她女儿,也提到了王府。”
辩机道:“正是。她自己本姓芩,十六岁嫁到了王府,那时,段兄还在漠北征战。”
可可扶着阿柯坐下,问道:“那么说,段夫人是从夫家逃出来的咯?他的丈夫呢?难道就这么忍气吞声,不出来追她吗?你们汉人对这婚嫁之事,可看得很重啊。”
辩机道:“怎会没有?只是段兄的‘鬼影刀’却是他们比不了的。在下在长安时,就听说王家的人潜伏在山东一带,准备截杀。结果四十几人围攻段兄一人,竟硬是被他二人突围而出,还送了二十几条人命,天下震动。段兄武功固然高强,却有一点致命之处,那就是太轻信人了,不知道人心难测,滥交朋友。昨日那位沙老大,就曾是段兄的坐上之宾,称兄道弟。还有那位给段夫人下毒的‘飞斧帮’帮主,段兄得势之时,与之一道出生入死,拼命拼来的交情,被王家稍加引诱,就下了黑手,嘿嘿,嘿嘿,当真是生死之交。在下日夜兼程赶来,就是想提醒段兄,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唉……”
阿柯听到他说这番话,似乎对段念不可谓不关心,心中稍平,刚要开口,却见辩机面带微笑,道:“这大概就是天意吧,呵呵。天意如何,终究人力不可违之。下次可不能做这类傻事了。”说着连连摇头,检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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