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夫人轻哼一声,呼道:“大师……”
青年和尚右手闪电般向前一推,沙老大一句话还未说完,蓦地一股大力扑面而来,待回过神来已身在半空,直往林中飞去。他嘘得魂飞天外,只道那秃驴终于对自己下了毒手,谁知飞出七八丈远,翻了两个滚,一跤跌在草丛中,那股力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跳起身来,上下摸摸,好像并无一处受伤,心中惊疑不定。
青年和尚朗声道:“世间万物,人间诸事,都只是因缘际会而成。因起,则缘生,则法聚,则事合;缘灭,则因生,则法散,则事离。莫不如此。你今日这戒疤之生,焉知不是巧合?段夫人累了,不想再见到你,请你走吧。”
沙老大喉咙里咕哝两句,忧喜参半。忧的是为了今日这一战,自己苦心经营两年多,一竿徒弟非死即伤,几乎拼光了老本,眼看成功就在眼前,却这么不明不白给几个后生小辈硬生生搅了局,胸中一股羞愤之情实难抑制;喜的是幸好遇到的是个秃驴,且属于迂腐的那种,本来十个老沙也不是他对手,为了些稀奇古怪的原因又放了自己。正所谓青山不改,绿水那个什么的,沙老大冷哼一声,一边在肚子里操着场中诸人的十九代祖宗,一边飞也似的跑了。
段夫人勉强支起身子,脸色白得透明,低低呼道:“辩机大、大师……请送我一程……”
那个叫辩机的青年应道:“段夫人请说。”一躬身蹲下来,伸手扶住她。
段夫人全身颤抖不停,兀自笑道:“劳烦大师了……我……我本以为自己已看破了,却依旧心中害怕……这是为何……”
辩机道:“世人本无所以惧者,皆因爱,因恨,因有所欲,因有所求,而有些欲念与答案,又是终其一生不可得的,是以惧生之不由,死之不测。段夫人心中所想的,在下亦知。诚然,请听在下一言。”辩机道:“段夫人知前世否?”
段夫人微弱地摇摇头。
辩机又道:“然段夫人知来生否?”
段夫人依旧微弱地摇头。
辩机道:“或有来生。但这世,这时,这天与地皆已不同,段夫人会做何人?”
段夫人浑身剧震一下,咬着下唇,似有所思。过了一会,突然道:“那我……我与段朗……永不能重度这一世了……”
辩机叹道:“段夫人悟了。终究这一世,便是你段夫人唯一的一世啊。生命如尘,如露,如雨,如雾,会心的一笑,永不可追,剎那的一刻,便是永恒。两位携手远渡,无论再过多少世,多少代,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从此再也无段念,或是段夫人了。”
段夫人泪珠滚滚而下,强笑道:“多谢大师了……唉,我心中……好欢喜,却又好痛……”挣脱辩机的搀扶,扑在段念身上,轻声呼道:“段朗!妾身心中好痛,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妾身平日看你千眼万眼,每看一眼,都心安喜乐,憧憬下一眼的欢悦……然而今日之后,再也不能了,待我闭上这眼,我与段郎,我与段郎之情,便真的永远消散在这天地之间了……这最后一眼,妾身实是舍不得看,却又不能不看。造化所至,无论我看与不看,也无法留住这一刻呀……天意弄人,为何叫我遇上你,让我尝尽人间之欢乐,却又要我承受这至大之苦……段郎……你去的时候,也知道这一结果吗……段郎……”
说到后来,哽咽难语,声音已微不可闻。辩机端坐一旁,神色自若,轻轻为段念摆好手脚。
段夫人喃喃自语一会,突然一阵猛咳,吐出大口浓血,喷溅在段念胸前,与他的血和自己的泪融在一起。她凄然摇头,笑道:“终究……还是到了。哎,我该怨生之不由呢,还是叹死之无常。大师,我……我不行了,可,可我还有话要……你、你能不能帮我一下……”
辩机点点头,伸出两指,抵在她背上,默运内力。段夫人身子一震,喘出一口浊气,叫道:“阿柯兄弟!”
阿柯内伤过重,怎么也挣不起来。可可一把抱他起来,快步赶到段夫人旁。
段夫人伸手过去,握住阿柯的手臂,柔声道:“阿柯兄弟,能在走之前认识你,嫂子真的很高兴……这是我此生最后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了……”
阿柯眼圈通红,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短短的几个时辰之间,他与段念夫妇,感其情义挺身而出,直至心意相同,生死与共,心中早已真的将他俩当做了自己的亲大哥大嫂,此时见到段夫人的样子,五内翻腾,若不是强行忍住,只怕张口就要大哭起来。
段夫人面色出奇的红润,道:“你不必说了,你的心,嫂子都知道……嫂子不能给你什么,一见面便让你身受重伤,真是过意不去。咳咳……阿柯啊,以后别这么拼命了,命只有一次啊,无论苦也好,乐也罢,活着,就比什么都强。嫂子还……还有件事情,想拜托你……你……”
阿柯颤声道:“什么?你说啊!”
段夫人已有些接不上气,使劲挣扎,抓着阿柯的手越来越紧,长长的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去,眼中放出奇异的光彩,勉强道:“我……我有个女儿……在苏州王……王家……你帮我照顾……她……她……叫做……叫做……王……王……”
辩机突然断喝一声:“生无可恋,死又何惧?段夫人,你该上路了!”
段夫人闻言,仰天长笑一声,道:“好痛……我……好痛。”言未尽,全身突然的一紧,顿了一顿,无声无息扑倒在段念身上,脑袋平静地一歪,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了。
阿柯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顺手抓起手边一块石头,劈面往辩机光头上砸去。
辩机并不阻拦,砰的一下,那石头正中额头,弹起老高。
阿柯生平头一次破口大骂:“死和尚,你鬼嚎个屁呀……啊……”泪流满面,终于再无顾忌,放声大哭起来,直哭得眼前发黑,头一歪,昏死在可可怀中。
第六章 铜鉴
黑夜终于过去了。黎明时分,天空开始亮了起来。
厚厚的铅云依旧如山一般,压在林子上空,大地上仍是一片阴霾。肆虐了一夜的北风,此刻虽然已开始衰弱下去,但不时仍有凛冽的寒风,像刀一般,在人的脸上肆无忌惮地划过,割得肌肤似要裂开。
冷啊。阿柯重重的吐出一口气,看着白雾在眼前凝聚,翻腾,又剎那消散不见。他怔了一会儿,转头看去,东边山脊上,在接近山巅的几棵大树顶端,有两条彩云,鬼魅一般飘飘忽忽。随着藏身在云后的太阳逐渐上升,那彩云的色彩也时而璀璨,时而灰暗,变幻不定。
有那么差不多半个多时辰的时间,阿柯久久凝视着彩云,不肯移开视线。
那时节,辩机已挖了个深坑,将段念用白布包了,慢慢平放在坑底。可可木着脸看他挖完,轻轻叹息一声,为段夫人梳理完最后一次,也用白布包好,轻轻地放在段念身旁。
她刚要跃出坑时,想了一想,又反身回去,掏出一柄牛角小刀,小心地将裹着两人的白布切开一个小口,露出两手,紧紧握在一起。望了片刻,这才反身跳出来。
“阿柯。”阿柯不动,只看着天空发呆,懒懒地挥挥手。
辩机默默的看了一阵,轻声道:“埋了罢。”伸手便向坑中推土。
可可皱紧眉头,叫道:“阿柯,快埋了!”
阿柯依旧坐着不动,有气没力地道:“别管我。”
可可呆了一呆,也慢慢动手推土。她见辩机脸露笑容,干得竟似乐滋滋的,手脚麻利的将一块块泥土石块推下坑去,忍不住道:“喂,你轻点埋行不行?”
辩机道:“小妹妹,这两位早已过去了,轻点重点又有何区别?”
可可道:“自然有区别的!他们的魂魄,此刻说不定就在天上看着自己的身体。咱们轻点埋,慢点埋,让他们多看看也好。”
辩机哈哈大笑,可可恼羞地瞪他一眼,道:“笑什么?难道不是吗?你再笑试试?”伸手去摸背后的刀。
辩机立时收敛笑容,正色道:“很是,很是,你说得对!”再推土时,果然慢了许多。
可可看着他,迟疑的后退一步,“嗖”的一声拔出弯刀,脸色苍白,道:“你功夫那么好,见我动怒,心中一定在笑我不自量力,对不对?你一定还在笑我!”
辩机道:“我不管你怎么想,小妹妹,我确实在笑……笑我枉自号称看破,竟然还讥笑如此真挚的语言……哈哈,哈哈,辩机呀辩机,你真是傻得可怜!”
可可见他神色肃穆,不像是在说笑,自己动不动就拔刀子相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正踌躇间,忽然反手一抓,抓住一个身后飞来的事物,凑到眼前一看,却是一块小小的玉佩。
可可道:“阿柯,你是不是想我替你埋了?”回头看去,见阿柯并不答话,只懒懒地挥挥手。
可可冷笑道:“哼,人人都会指示……算了,就当是我做件好事。”
转头看时,却见那边辩机手脚伶俐,这么一会儿工夫,已推了一半的土进去了。可可慌忙抢到坑边,拿出一条丝巾,小心地将玉佩包了,塞到段念与段夫人之间。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低声念道:“段夫人,段大侠,这是阿柯送与你们的,可……可要收好啊。”坐在一旁,看着辩机面色自若的将土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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