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芑云早见过奏折上有过此言,彼时就当着李洛的面驳斥过,此刻酒劲上来了,更是豪气万千,冷笑一声道:“以大攻小不错,以顺讨逆则未必,之后的几个更简直是在妄想瞎猜了。贞观十六年高丽内乱,若那个时候去讨,还称得上以治乘乱,今年高丽早已平息内乱,国内安定,何乱之有?说以逸待劳,嘿嘿嘿,没听过奔袭千里还算以逸,固守城池还算劳的。至于以悦当怨,早在隋朝,我中国便征服高丽,杀十万之众,民皆怨言,今日再讨,果然是以悦当怨,却不是怨高丽王,怨的是我大唐皇帝!”
李世民猛的站起身,急行几步走到亭边,五内翻腾,不知究竟是什么味。这五条乃是他出征时于军前宣布的,那万人齐欢的景象还犹然在目,自己心中也感慨,有这五条,征高丽当是手到擒来,还发誓不攻下高丽绝不褪战袍。没想到,跟了自己大半辈子的战袍穿出去,竟又带着一身的尘土穿回来……左武卫将军王君愕死讯传来时,他已经知道自己错了,但错在哪里?始终想不明白。今日大雪飞扬,又让他想起了那被鲜血染红了的雪城,正自感伤时,鬼使神差的进来一个妙龄丫头,左一句右一句,竟句句都是诛心之言!如一把利剑,毫无保留地刺入心中那最重的创口,翻搅得浓血直冒。
痛啊!
为君二十年来,从未感到如此的百口莫辩,亦从未感到如此的无地自容!难道自己真的竟老迈糊涂到这种地步了?李世民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一片冰凉,叹道:“若是魏征还在,当不使朕有此之失……”
林芑云因喝了酒,脑中越来越昏,待听到“朕”字,忽然机伶打个寒颤,想:“哎呀,我……我说了什么了?”心中不觉再度惊惶起来。
忽然亭外有人朗声道:“臣赵无极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林芑云往外望去,只见风雪中稳稳单膝跪着个铁塔般的身影,正向这边叩拜。耳边听见李世民道:“起来回话。”那人再拜一下,方站起来——真是魁梧!身长九尺,臂膀比寻常人的腿肚子还粗,黝黑的脸绷得紧紧的。这么寒冷的天,他只穿了件寻常衫子,露出大块毛胡胡的胸膛。他似乎刚急行而来,那敞开的衣服内冒出腾腾热气,乍一看还以为是到了夏天。
“他未穿官服,竟能深入到如此禁地?”林芑云心中一惊。
听那人开口道:“臣已查明,辩机半个月前在襄州、荆州一带出现,目前仍滞留该处,不知何干。”
李世民猛地一转身,林芑云在他背后,看不到他的脸,但不知为何心中一寒,只见那赵无极也似乎吃了一惊,小小的退了一步。
“给朕带来。”李世民的声音如刀,割得两个听者心头剧跳。“不论你用什么方法。不要死的,听好了,朕要看看活人!”
赵无极那刚硬的脸上也露出抑制不住的恐慌之色,躬身道:“是……臣领旨!臣这就去办!”匆匆退后几步,一转身,飞也似地钻入漫天大雪中,霎时消失不见。
李世民眼望亭外,不再说话,然而那僵硬的背脊仍透露出他在沉思什么难言之事。林芑云脚心一阵阵的痒,知道自己无意间已闯入皇帝的隐私之中,此时不走,恐怕越陷越深,再难爬出来。她忍了一会,小心地道:“皇上?”
“嗯……嗯?”
“皇上有事,小……小女子就告退了。”
李世民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仿佛洞悉林芑云的小心思——忽地微微一笑,道:“这风雪交加的,你一个小丫头往哪里走?我已吩咐太监们,未得号令,禁止跨入此园子,你想找人都找不到。哼,是不是想起伴君如伴虎之言,要开溜了?”
“呵呵……”林芑云一脸惨笑。
李世民见她模样,也忍不住想笑,忽然心中一动。眼前这少女身子纤弱,神情稚嫩,却难以抑制的好强争胜,这一颦一笑好不熟悉。这雪,这风,这灯烛,这少女……仿佛都是上天特意的安排。恍惚间,那心中最为挚爱的长孙皇后仍坐在对面,不言,但笑,衣袂飘然,风采依旧,自己满腹无从言述的辛酸、人前从不表露的委屈、追悔莫及的遗憾……在这深深一眼里,尽化为乌有……
“皇……皇上!”
林芑云惊呼声传来,李世民猛的一震,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走到她面前,正轻轻地抚摩这她漆黑如墨的长发。林芑云满眼惊惶之色,却不敢躲开。
李世民看着那对深不见底的黑瞳,全身忽然僵硬。半晌,他慢慢地退到桌前,长长地吐出口气。他伸手不知在桌子的什么地方一拧,须臾,亭外脚步声急,十几位太监簇拥着一顶厚幕大轿匆匆赶来。
李世民负手背着林芑云,道:“妳去吧。今日之誓,天可证之。”顿了一顿,低声道:“多谢你……替朕把脉。”声音竟是出奇的温柔。
林芑云心中惊疑不定,也不敢多说,礼也忘了行,几步赶上轿子,为首的太监一挥手,众人不发一声,抬了轿子便走。
走出十几步远,林芑云偷偷掀起窗帘一角,只见风雪之后,那温暖如春的亭中,李世民独自傲然立于桌前,忽地纵声长吟,如歌如泣,念的却是:莫怪常有千行泪,
只为阳台一片云!
第二日寅时,当大多数人还沉浸在温柔梦乡时,皇城应天门已提前下了禁锁。厚重的大门尚未完全开启,几骑马已飞驰而出,马上坐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太监,身背黄绢包裹,神色肃穆。待出了城门,领头的回头望了望厚厚积雪下的城楼,右手一挥,身后五个人都是无言的一拉缰绳,分作几路,飞速的打马而去。
到了早朝的时候,国之重臣们还未列班完毕,皇上还未露面,圣旨就一道接一道的下来了:先是为宣天之仁德,感民之疾苦,下令关内道、河东道、河南道三道免赋三年,其余各道减赋一半。接着急召安西都护府与北庭都护府都护卫入京述职,两府与薛延陀之间的战事暂停,以待来年。这一来,国内除一处剿匪外,竟无一处战事,亦是大唐建国以来罕见。
之后的旨意乃升楮遂良为谏议大夫,准其所奏,特命其为钦差,往燕京修建报国寺,供奉所有捐躯沙场的战士亡灵。大家伙心知肚明,晓得姓楮的这一票是赌赢了,昨日来冷落门厅的楮府,一大早登门造访的车銮相接,几乎磨平楮家的门槛。
这几道圣旨倒也罢了,接下来关于李洛的旨意就有点让人摸不着头了。那份发往全国各地官员的纸报是这么写的:李洛侍君唯勤,报君唯忠,领京畿道军政以来,怀奉公之心,下体民情,所奏皆为万民之所疾,朕甚佳之。旨任李洛担中书门前詹事之任,品为下三品,兼领左卫率府。山南西、山南东两道岁末饥荒,贼匪横行,圣令李洛即刻以抚民钦差之职,起赴利州,督察救济灾民与剿匪之事。
李洛乃御前左飞卫,本就是下两品的官,这一来无端降品至下三品,怎么看也是降职了。但担中书门前詹事之任,却又是跨入了直接对皇帝负责的中枢重地。这地方,天天见的是圣面,听的是圣旨,就算是排到五品的书记文案官员,也比寻常三品官大一头。连李世绩、萧禹这样凌烟阁挂像的公侯,此刻亦是中书下三品之衔。这么一调,又好似李洛一步登天了。
但李洛掌管京畿军政,几乎同时节制东西两京,那是天下十道里最举足轻重的军政大权,让多少人眼红心热的位子。一纸诏令,就从这喝水也犯油腻的肥差上,莫名其妙地被调去做什么赈灾钦差,那不又是明着贬了么?这似降非降似升非升的诏书,实在是让人费解。
但朝廷之事,往往就在这些小事上透着无可言传的玄机。是以刚一落朝,钻营的、刺探的、拍马的、察言观色的、刨根问底的大小官员们,几乎将李洛府第的大厅挤满,纷纷嚷嚷,拍凳敲桌,誓要问出个名堂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门房喝声传来:“老爷回府!”众人顿时涌到厅门,向外望去,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进来。众人正自窃窃私语,忽见照壁后闪出一人,身着军服,腰佩长剑,面如土色,不是李洛是谁?他后面还跟着个小厮,端着酒壶酒杯,另有一名军前书记,拿着纸笔。
李洛不急不缓地步上白玉台阶,不待众人开口,先一拱手,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难看模样,道:“诸位,诸位!多谢前来为兄弟送行,兄弟敬诸位一杯,先干了!”一仰脖子干了,将杯子往后一丢,虎目圆睁,那张俊朗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笼上了一层霜,在一干不知所以的人脸上一一看过去,冷冷地道:“多余的话兄弟就不说了,总之,圣上之命,兄弟我亦是不甚明白,但既为人臣,只有尽心而为之份,绝不可枉加揣摩。诸位今日来的心意,兄弟我明白……来啊,将各位大人的名号记下,来日呈给皇上,看看臣子们的赤诚之心。”
那书记官跨前一步,只说了声:“诸位大人,请……”人群已炸了窝般喧闹起来,人人脸色惨白,有的还勉强道声:“李兄珍重。”更多的抬脚就跑,一时大门处人头窜动,拥挤不堪,立时便有开口痛骂别人抢了先踩了脚撕破了衣服的。挤出门的打马的打马,赶车的赶车,没马没车的也撒开腿跑,霎时间走得干干净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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