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砰”一声,碗碟翻飞,林芑云一个趔趄,险些跌坐在地,顷刻酒醒了一大半。她脑中一片混乱,只蹦出一个字:“跑!”
可是这风雪交加之夜,自己孤身一人,往哪里逃去?
如果面前这人真是世间之主,招惹了他,天下之大,却又能往哪里逃去?
林芑云一瞬间恢复了镇静——或者说,装做镇静——重又坐回凳子上。
雪月明——其实应该是李世民——慢慢回过身来,只见林芑云兀自在石桌旁正襟危坐,见他回身,俐落地一跪。
“小女子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坐。”
“谢万岁!”
李世民看着她不急不缓地坐了,眼帘一抬,那双清澈至极的眸子毫无怯意地向自己看过来,也禁不住暗自喝了声采:“好有胆识的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林芑云。”
“知道我是皇帝,你一点都不怕么?”
“朗朗乾坤,浩瀚世界,万民皆是皇上之臣民,则皇上之于小女子如父。小女子既尊妇德,亦守孝道,且从不败坏法纲,是以不知见父有何可惧之处。”
“好刁钻的一张嘴!‘皇帝老子’四个字,要在其他地方说了,无论如何都是死罪,今日念在你我有缘,哼,给你个机会,解释给朕听!”
“三皇五帝开我华夏之源,直至秦一统天下,始称皇帝。万物以老为尊,上古以子为敬,是为‘皇帝老子’。”
“嘿嘿,你胆子不小啊。恃才放旷,耀于君前,朕一念之间就可要你的小命,你凭什么还这么狂妄!嗯?”
“据实而回陛下所提之问,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小女子实不知放旷为何物。天下生灵之性命祸福,皆在陛下一念之间,世上善恶真伪,也皆凭陛下定夺。小女子惊慌也好镇静也罢,难道也可左右陛下之意?”
“……!”
李世民一时语塞。自提剑起义,反隋建唐以来,他所战皆披靡,英雄一世,更难得的是文武兼备,饱读诗书,胸有韬略万千。他手下的幕僚,如上官仪、魏征、杜如晦等皆是一代文豪,也常与他辩论争执。但辩归辩,议归议,这些身为臣子的,总是想方设法保全皇帝的颜面,凡事都留三分余地,让皇帝自己下台。从未像今日这般,竟被这不知好歹的刁蛮丫头说得哑口无言。要驳她吧,偏偏每一句话都是可以正经八百拿上台面说的,无从辩驳;要发怒吧,看到她乖巧伶俐楚楚可人的脸,李世民胸中血气翻腾,这一口气竟是怎么也提不起来。
他呆了半晌,忽地伸手出去,道:“再把脉来!”
林芑云离座而起,盈盈地跪下去,道:“小女子不敢。”
“嗯?为何?你适才不是主动给朕把了脉么?”
林芑云抬起螓首,一瞬不瞬地盯着李世民——那双漆黑的眸子倒瞧得李世民心中凛然——道:“君者,国之大体也。陛下之生死安危,关乎国家大事,岂容小女子妄加揣度?况君命系于天,又岂是小女子所言可左右的?陛下之令,小女子万万不敢从!小女子也恳请陛下将刚才小女子之妄言忘记,顺天意而行之,方是我大唐之福。”
李世民望着亭外翻飞的雪花,默然良久,叹道:“起来吧。朕不怪妳。嘿嘿,朕这么多年来,还从未见过你这样敢大胆直言的了。好个有胆有识的丫头!坐。”
待林芑云坐了,李世民好奇的看着她,道:“你究竟是谁?满朝文武中,朕竟想不起一个有你这样的女子?”
林芑云道:“小女子乃御前左飞卫将军李洛的……表妹。”
“李洛的表妹?”李世民略一沉吟,道:“李洛武艺出众,作战神勇,可惜胸中少了大丈夫气概,处事唯谨慎二字。以他自己,断断想不来今日所奏之曲——怕是妳教的吧。这几个月来,我见他上奏之文,多有切中时事要害之处,还当他逐渐开窍了呢,原来有你这么个女诸葛在幕后。”
他虽是猜测,但言语中透露着极大的自信,林芑云忍不住吐吐舌头,惊讶地道:“皇上果然英明!就凭小女子一番话,竟猜到这么多事。”
李世民摇摇头,道:“什么英明,嘿嘿,哄小孩子罢了。朕多年未出皇城,这一两个月自辽东返京,竟遇三次行刺,有十四个县上万民书,要求减赋罢征。哎,这天下,何时变得连朕自己都不识得了?你好像也知道不少吧,听你刚才的口气,似乎对朕的治理颇不以为然。”
林芑云一翻身又跪下,道:“请陛下治小女子妄言之罪!”
李世民两根手指在桌上敲个不停,道:“今日之遇,或为天意。朕赐你畅所欲言,绝无拘束,你给朕说说外面究竟如何?”
林芑云叩头道:“小女子不敢!或有不同,但陛下怎能为了小女子一面之词而动摇朝廷纲领?”
李世民忽地端起茶杯,重重地一顿,便要发作。但他呆了一呆,长叹一声道:“哎,终究……寡人寡人,这世上,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跟朕说说真话了。”
林芑云抬头看去,却见李世民脸上不见愤怒,只是说不出的疲惫、孤寂之态,垂着头,驼着背,仿佛一瞬间老了十岁般。她没由来心中一酸,说道:“陛下珍重!陛下的心思,小女子明白,但……我爷爷说,国之重事,最忌的便是旁门偏听,惑于宵小之言。若言之不实,于社稷固然有碍,但若言之实,然不容于朝中主流,则陷君于两难,甚或引君臣之争,于社稷更是大害。”
李世民闻言剧震,细细地揣摩这两句话,片刻方道:“你爷爷真乃高人。不知可否一见?”
林芑云垂头道:“我爷爷……早已去世了。”
李世民“啊”了一声,颇为失望,也低头不语。
忽然间,林芑云站起身来,双手一拍,叫道:“天!且听小女子一言!”
“嗯?”李世民不知其意,茫然望向她。
林芑云不管他,大声向着天道:“小女子凤来仪,雪夜偶遇老头子雪月明,心意相通,遂成莫逆,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今日之事,唯天可证!”
李世民接口道:“正是!今日之事,唯天可证,亦唯天可判!若他日有只言片语引至降罪之说,天神共愤!哈哈哈哈,凤来仪,你可真是我老头子雪月明的莫逆之交,来来来,我们把酒畅谈!你说这大唐天下,是否鼎盛强悍?”
林芑云替他斟了杯酒,道:“是!四海来朝,五州同心。”
“是否太平盛世?”
“是!宇内升平,民享其乐。”
“是吗?”
“是。但请听凤来仪一言。日前小女子自建春门而入,见乞丐数百人,聚集城门下,拖儿携女,饥色满面,污浊不堪,哭嚎着要入城乞食。城门关防竟以圣上曾赞当今乃太平盛世为由,责其不自重,派兵驱赶。不去者,锁入囚车中,押入军营,继而以对上不敬罪,发配边陲。试问:京畿之地,已如此场面,其余荒野边疆,只怕更难言传。天灾人祸,逼人至乞讨的地步,还如何自重?皇帝轻轻的一句话,恐怕绝没有想到,下面的人为维护这圣上的面子,做了些什么事吧。”
李世民一仰头干了酒,道:“没想到!”
林芑云再斟一杯酒,道:“来洛阳途中,小女子曾在路上偶遇匪帮劫杀官府中人,其时正有难民们路经该处,被夹杂在官匪之中,死伤惨重。日前梁州一带剿灭牛冠山匪帮张仲夫一伙,捷报称杀匪五千余。哼哼,五千,那可比一个州府的常规军力还多,一个山头能容下那么多匪人,岂不可笑?下面这些虚张声势以求官爵富贵的龌龊手段,皇帝想不到吧?”
李世民再一仰头干了酒,道:“想不到!天灾难免,非人力所及,但人祸又为何,让万民流离失所?”
“兵事。”
“哦?说来!”
“我大唐立国数十年来,前期历经大小百余次战事,方有如此广阔国土。战至今日,万国归降,我大唐也是民生早疲,军心已怠,皇帝却仍不停征战,年内竟同时开辟四处战场。就以最小规模一战计,也有军士十万,从军征夫十五万,骡子马匹七万余。要供养这一场战争,粗略一算,就需要江南西道一年的赋税收入,还不论阵亡者的抚恤费用,犒赏费用。更不用说此次东征高丽,所费巨大,将士伤亡惨重。所战失利,而国家又损巨资,如何不艰难?国家艰难了,怎么办?还不是对老百姓加重苛税,如此自上而下,百姓焉得不疲惫生厌,上万民书以告天子?”
李世民脸色越来越白,薄唇抿紧,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说东征失利……何出此言呢?”
林芑云自己也喝了杯酒,乘着酒兴道:“倾我大唐六十万精锐之师,伐高丽十万之众,鏖战大半年,进军不足百里,只攻下三城。不谈那数万伤亡将士,单只军马、粮草,就比就地取食的高丽国耗费了近四倍!而成果亦只是维持高丽称臣纳贡的旧规而已。如此结果,与灭东突厥、平吐谷浑和党项之战相比,小女子实在不敢称之为胜。”
李世民嘴唇哆嗦了两下,想要出言,却不知该说什么好。迟疑片刻,终于道:“我大唐战高丽,有五利:一则以大攻小,二则以顺讨逆,三则以治乘乱,四则以逸待劳,五则以悦当怨。为何还战之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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