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支镖,气象威武,虽在当时不算奇事,却也引得沿路商家行人注目。出得北门,径奔头站,中途打尖,到得日暮,便行抵和风驿。
这和风驿也是运粮河的一个大镇甸。镖趟进街,店家齐来兜揽生意。趟子手和镖头打了招呼,引领镖驮,径投一家大店。黑鹰程岳近前下马,见这店店门高大,上悬金字黑匾,是“福星客栈”。门口站着的三四个店伙,忙上前迎接,将两杆镖旗接了过去,仍将金钱镖旗插在左首,铁牌镖旗插在右首。二十名缉私营兵,分立店门两旁;趟子手先进店内,在院中巡视一周,店伙说道:“你们诸位最好占西偏院,那里严密些,房间也整齐。若是达官们嫌偏院房间少,也可以在前边多开两间。”趟子手张勇和金彪久走江湖,选择店房,都不用镖头操心。张勇遂对店伙说:“房屋好歹,我们倒不在意,只是客人们身上,你们要多小心。”店伙应了一声,立刻领路。趟子手到偏院看了看,是三合房,院子稍小,盘不开五十匹骡驮。看罢出来,招呼镖银进店,张勇、金彪忙与胡老镖头商量:“落店还早,莫如把镖银卸下,歇到四更装驮,五更起镖,决不误事。”胡孟刚说:“就是这样。”立刻由镖师监护,把四百鞘银卸下来,码在偏院院内;骡驮和镖师们的马匹,全牵出去,刷溜饮喂。胡孟刚陪押镖的舒盐商,先进了店房,歇息片刻,时已掌灯。
饭后,胡孟刚点派伙计,分两班护镖,四位镖师也分上下夜。自和程岳相商,让程岳照管前半夜,到子时,由自己接班守镖,以免彼此过劳。程岳知道胡孟刚处处客气,且又性情很滞,辞让不开,只好照办。
众人住的是一明两暗的房间,北间是押镖的舒盐商和缉私营哨官,胡镖头等全住在南间。此时胡孟刚等在堂屋喝完茶,有的就走进南里间,要先歇歇养神。突听得外面有人吵嚷,胡孟刚一惊,放下茶杯,急往外察看。铁掌黑鹰程岳刚进到里间,也忙转身,闯出堂屋。院中点着七八只灯笼,照得很亮。只见偏院门口,有一店伙,张着两只手,拦住两个人,口里不住说:“爷台,这里住的全是保镖的达官,没有别的客人,怎么你老还往里边走,这不是砸我们的饭锅么?”
程岳从灯光影里,看出这两人是一壮一少,左边那人约有四十多岁年纪,瘦削身材,面色白中带青,细眉朗目;身穿蓝绸长衫,青缎快靴,左手提着一顶草帽。右首那人年纪不过二十多岁,黑黝黝一张面孔,浓眉大眼,扇子面的体格,一派剽悍之气溢于眉宇;也穿着一件青绸长衫,青缎快靴。这个年轻人正向那店伙怒目横眉的喝道:“少说废话,这里住了保镖的,就不许找人么?这要是住保皇帑的,就该把客人都赶出去不成?太爷是找定了。”
这时二十名镖局伙计、十名缉私营兵,正护着镖银。那店伙见镖头已出店房,遂不再拦,闪过一边了。那缉私营兵听不惯这样说话,早过来两个巡丁,厉声叱道:“你是干什么的,这么横眉立眼的?”
少年客人把腰一挺,刚要答话;那四十多岁的客人,笑吟吟把左手草帽一抬,右手往帽檐里一搭,说道:“总爷不要生气,我这兄弟不会说话。我们是找人心急,才闯到这里。实在不知道是诸位,请多担待吧!”
巡丁瞪着眼还要发话,胡镖头已经急步走来。程岳已随在身后。胡镖头张眼一打量来人,遂向那中年客点头道:“朋友,你打算找谁?说不定你找的这人,也许隐藏在这里。在下虽是保镖的,也不敢不说理。我看朋友你定是道上同源(江湖黑话,谓同道),请你先道个万字,我好尽其朋友之道。”那少年客听了这话,身躯微微一动,左脚往后缩了半步。那中年客依然含笑道:“老哥你别见怪,我们是办南货的买卖人。有位同事,带了不少的钱,先走下来。我们原定规好了,在和风驿见面。我一路寻到此地,连找两家栈房,全没有寻着。方才找到这里,伙计们嫌麻烦,不教挨屋子找人,所以才跟他吵架。老哥你说道上不道上的,我们不懂。既是这里真没有别的客人,我们再往别处找去吧,这倒打搅了。”这人说着话一拱手,把那少年一拉,转身便走。
胡老镖头呵呵笑道:“二位忙什么?好容易来了,何不喝杯茶,索性看明白了再走?”两个人头也不回,徜徉而去。胡镖头哼了一声,眼光直送出去。那店伙在旁说道:“告诉他是镖局子的人,他偏不信,硬往里闯;一拦他,还要打人。敢情是贱骨头,一见你老,他又酥了。”胡镖头道:“你忙你的吧,这种人不值跟他怄气。”
黑鹰程岳悄向胡孟刚说道:“老叔,这两人来路好像不对。我们不要教他走开了,缀着他俩,看看是哪条线上的。”胡孟刚摇头道:“不用费事了。我看他们决不是近处的老合(江湖术语,谓绿林道)。他若是在附近线上吃横梁子的(谓霸据一方、拦路劫财的强盗),决不肯先跟咱们朝相见面(谓彼此见面)。踩盘子的小贼,二十里、五十里都许下来。我已经把话递过去了;就是我们所料不差,他们也得琢磨琢磨。但愿他们是好人,反正前途加倍留神就是了。”程岳因为胡孟刚是老江湖了,便不再多言。镖师戴永清不禁眉头紧皱,他在镖行闯荡十多年了,今晚眼见有人来踩探,便知这镖银前途不易看稳。九股烟乔茂不住的咧嘴道:“糟糕,新娘子教人家给相了去了,明天管保出门见喜!”(叶批:歪打正着,闲伏一笔。)
宋海鹏瞪他一眼道:“少说闲话,你还冒你的烟去吧!”
两人这里捣鬼,那缉私营哨官张德功也过来打听胡孟刚。金枪沈明谊眼望着胡孟刚、戴永清,满脸笑容的答道:“没什么事,也不是我们说大话,就算有吃横梁子的,他们见是我们两家的镖,料也不敢擅摸。镖头你说是不是?”说到这里,暗用胳膊一碰胡孟刚。胡孟刚笑道:“沈师傅,别尽自往咱们脸上贴金了。我们该着歇息的,趁早歇了吧,明早好赶路。”
哨官张德功,以及押镖盐商,看镖师们全都说笑如常,便不在意了。胡老镖头坦然进房,和衣躺在床上就睡。各镖师护镖的护镖,睡觉的睡觉,且喜一宵平安无事。
☆、第02章 湖畔扬镖两逢盗谍,夕阳鸣镝三斗腾蛇
五更收锣,趟子手张勇招呼前半夜值班的人起来。店伙早到灶下烧水煮粥。天色破晓,胡镖头催镖行伙计、骡夫们装镖驮子,算清店账。镖旗出了福星客栈,趟子手喊起镖来,仍照头天的规矩走,保护得严密异常。
和风驿是一里多地的长街,镖驮子走得早,街上铺户多没开门,不一刻工夫走出镇甸。这时候野外麦田正旺,一望碧绿。远看运粮河,泊舟所在,帆樯如林。胡镖头一行人众,策马拈行;当这朝曦甫上,微风吹来,不由精神一爽;连那盐纲公所的舒大人,也教从人把车帘打起,坐在轿车中观玩野景。(宫注:注意这段写景与后文同一景物描绘的对比,景物反映人的心情变化。)
一路行来,约走四五里光景,黑鹰程岳忽听后面有快马奔驰之声;勒缰回头一看,远见征尘影里,有两匹枣红马,蹄下翻飞,奔向这边。眨眼间蹄声渐近;胡孟刚等也回头看时,这两匹马已然旋风似的来到跟前。马上的人,全戴着马兰坡草帽,掩住面貌,伏腰勒缰,猛加一鞭,从斜刺里抄着镖驮子,从两旁直窜过去。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程岳“唔”的一声,向胡孟刚道:“老叔看清了么?这两个骑马的,多半是昨夜所见的那两个。”胡孟刚皱眉道:“面貌没有看清,身段倒是一点不差。”金枪沈明谊道:“各走各的路,休要管他,沿途多多留神就是。”
胡孟刚并不答言,教伙计传话,招呼趟子手张勇过来。伙计们互相传呼过去,张勇一领马缰,把牲口圈回来;前面还有抱金钱镖旗的趟子手金彪,照旧引导前行。张勇把马圈到胡镖头跟前,拨转马头,一边并骑走着,一边问有何事?
胡孟刚道:“下一站该到哪里?”张勇道:“我们在罗家甸打尖。到日没时,正赶到新安县境杨家堡落店。明天到涟水驿,后天赶到大纵湖新潮湾。我也正想跟镖头商量,要按规矩说,我们应走湖西,淮安府、宝应县、高邮县,那么走十四天,足可到达江宁。但是前些日子,淮安府老闸和天飞岭地方,接连有两家镖店出事。我们如果找安稳,不冒险,就多走两站;从大纵湖东,奔范公堤、兴化州、奶子荡、仙女庙、江都县,到瓜州过江,走丹徒,奔镇江,走老龙潭,直到江宁。这么可是走十六天才能到。沿路可别赶上天气,要遇上不好的天气,非走上十八天限期不可。老镖头看是怎么样?”
胡孟刚想了想,便向张勇说:“咱们就破着工夫,多走两天吧。”又问程岳道:“贤侄,你说怎样?”程岳道:“还是走稳道好。耽误两天,不算什么。”
几人商量已定,趟子手张勇一领缰绳,仍窜到前面,紧赶行程。到了过午时光,行抵罗家甸,大家在此打尖,骡驮子也都上足料。歇息了一个时辰,趟子手张勇、金彪便催着起镖,依那押镖的舒大人,还要多歇一会;因为他养尊处优惯了,坐在车上很不舒服。无奈骡驮子装载太重,走得本来不快。况且旱路行程,站头全有一定。有站才有店。若走得慢了,或是想赶路,走得太快,那时就把官站错过去。单身行客还可以在荒村小店,借宿一宵;如今是大宗镖银,谁敢冒险?这位盐商虽想舒服,也就由不得他了。趟子手催促着,又把利害说明;舒大人无法,只好上车。就这样紧赶,直到戌末亥初时分,才赶到了新安县辖境杨家堡。这一站行程长些,胡孟刚虽然着急,也是无法。他遂令趟子手张勇,拣了一家大店,押镖投宿。次日黎明,由杨家堡起身,到涟水驿。到得第四天,就该到大纵湖新潮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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