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禹放下捂着脸颊的手,将额头重重磕在地面上,涩声道:“儿子年幼无知,做事冲动不考虑,害得父亲担心,不孝至极!”
听到这话,赵雍才一把拉起赵禹拥进怀中,老泪纵横道:“你真忍心要为父受那人生三痛折磨吗?”
赵禹听到父亲陡然老迈下来的声音,忍不住再次哽咽起来。
良久之后,父子两个才收敛情绪。只是赵雍似乎生怕儿子再次消失在眼前,紧紧攥住赵禹的手,上下打量一番,才点头道:“高了,也壮了,瘦了,也黑了。这大半年,吃了不少苦头吧?”
未免让父亲再担心,赵禹只摇头道:“我只打马游荡,饮食居住都不曾欠缺,没吃什么苦头。”
赵雍拍拍赵禹身上沾满风沙的衣衫,叹息道:“我都不是迂腐古板的人,不许你出门游历,何苦要不告而别?你可知你害得你二哥随后赶回吴兴,跪在堂前几个时辰跟我请罪?”
赵禹听到自己私自溜出家门竟还惹出这么多事,心中又觉惭愧,低下头去不敢看父亲。
思念已久的儿子回到家,赵雍都不想太过责备他。绷紧了大半年的心弦总算松弛下来,他脸上也露出久违的笑容,拉起赵禹往外走,还道:“你自幼在大都,都不曾尝过三吴之地美味佳肴,来陪我一起吃饭!”
离家多日的小公子回来拉!
不多时,这个消息已经在赵府传开,原本愁云惨淡一座府邸,霎时间风清月明。往常仆人们见赵雍愁眉不展的样子,纵使有喜事都不敢在府里明目张胆大笑,如今绷紧的一根心弦终于得以松弛下来。
赵雍有心要儿子见识吴地美食,亲自到厨上叮嘱一番。他心情开朗,都觉府中气氛较以往舒服许多,原本诸多不顺眼处这时候都变得顺眼起来。厨房里管事也晓得凑趣,提议道小公子回府是喜事,该当阖府庆祝一番。
赵雍冷脸道:“他区区一个小子回家来,算得什么喜事,不要扰到做事的人。”
话虽这般说,他终究没有阻止仆人们忙前忙后的张罗,许是为了补偿因为自己心忧使得众人惶惶度日。
赵禹都好久没有感受过家的气氛,无所事事,在庭院里游荡,观赏赵家祖宅别有江南幽趣的布局。
正行到前厅处,赵禹的肩膀陡然被人抓住。他回家来后心神放松,这一抓竟然猝不及防,被抓个正着。转头一看,却是方才将自己拒之门外那门子。
门子抓住赵禹,表情异常严肃道:“你这少年,好不晓事!先前我都跟你讲过,家主人不待外客,你溜进来要做什么?今天府上有喜事,我不与你计较!若是饥饿难当,随我到厨上寻些吃食快快离去,不要招摇惊扰到人,败坏我家老爷心情!”
说着,就将赵禹往隐蔽处扯去。
赵禹瞧瞧自己破烂的衣衫,可不就是上门乞讨的小乞丐。他望见那门子严肃表情,倒觉有趣起来,便不挣扎。
恰逢赵雍走来寻找赵禹,望这方向瞅来,先看见那名门子,没有注意到树影下的赵禹,便问道:“赵丙你从前面来,可曾见到小公子?”
那门子赵丙横出一步,将赵禹挡在身后,急声道:“小的没有看见,这就去帮忙寻找……”
正说着,他看见赵雍疾步走过来,心道不妙,背过手摆摆示意赵禹躲一躲,回头一望却发现少年竟然已经站到自己身边。他心中一慌,连忙对赵雍说道:“老爷莫怪罪这少年,他许是饿晕了,见府里忙碌才溜进来,我即刻打发了他……”
话说一半,他望见赵雍的表情甚是古怪,眼珠一斜又瞥见赵禹正笑吟吟望着自己,便觉出有些不对,随即便听赵雍笑斥道:“你总这样顽皮,回到家中还要胡闹!”
“我都没有说些什么,是他强要给我安上这身份。”
在赵丙惊诧目光中,赵禹颇觉委屈的说道。
这时候,赵丙哪还不知自己摆了一个大大乌龙,竟将离家多日的小公子当做了乞丐去打发。他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冷汗,吃吃道:“老爷……少爷?”
赵雍笑吟吟点头,一双眼瞬也不瞬望着儿子,满是慈爱。
赵丙神色越发惶恐,他虽不知赵禹秉性如何,但想来随便离家这么久,必然是个任性妄为的性子,自己一时误会招惹了他,能有一个好结果?
“去账房里支一个月工钱。”赵禹指着赵丙随口说道。
那赵丙双肩猛地一颤,莫非这就要将自己扫地出门?他都是府里老人,晓得外间谋生不易,而赵家书香门第,不似别家对仆人动辄打骂,府中为仆多少人都羡慕不来。不过自己都闹出这样严重笑话,被赶出门都是罪有应得,何况最后还能落下一个月的工钱,已经是极好结果了。
他神色黯淡点点头,正要退下,却又听赵禹说道:“你把大门把守的严格,合该赏一赏。不过方才见着我,不报给管事,反要私下打发了,这不对。所以,原本赏钱减一半,只去支取半个月工钱,可服气?”
听完这些话,赵丙僵在当场,掏掏耳朵准备再问一遍,却见赵雍两父子已经谈笑着离开了。他心情潮涌,对着背影连连鞠躬,却又想起来,自己紧紧盯着门口,小公子回家来是怎样进来的?
吴菜重精致,一时开不得席。赵雍轻啜着茶水,对赵禹说道:“在大都时,你与汝阳王府那小郡主厮混一起,我只当少年人的玩闹,没想到你真练成了不错的武功?”
赵禹听父亲这样说,略一思忖便猜到应是李慕文那小子已经去了大都,并将自己事情与两位兄长谈起,兄长再发书信来吴兴。不过父亲既然已经知道些许事情,自己也不再隐瞒,便将离家这大半年所遇种种都对父亲娓娓讲来。
虽然儿子好端端就在眼前,赵雍听到惊险处还是忍不住冷汗直流,紧紧攥住赵禹的手腕不松手。又听赵禹讲起天下纷乱现状,赵雍不免沉默良久,好一会儿才喟叹道:“赵家受万民供奉良久,如今百姓罹难,该当承担起一个责任。你有这志向,也有不错本领,这都是极好的。不过,终究年纪太小了……”
赵禹心下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他刚刚回家,不想与父亲争执起来,便点点头。
父子两个又谈论片刻,厨上饭菜已经准备妥当,便一路谈着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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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1章 海沙舵主张士诚
儿子回家,赵雍老怀大慰,也不再闭门谢客,便将大半年积攒下的人情往来翻出来处理一些。
无论兴乱与否,江南都是文兴之地。赵雍是当世宗师,总有许多人慕名拜来,加之赵家都有些世交往来,一时间门庭若市。
赵禹偶尔会陪父亲见见访客,不过大部分时间都没有那耐性,还是在家里读书习武。
赵雍归乡后,将大都家宅中珍藏的书籍分几批运来,准备批阅整理后修建藏书楼保存下来,以待盛世通宁时刊行天下。
赵禹游历大半载,心中多了许多主张,拾起往年读过的书籍,原本不甚明了处又有了新的见解。书文一道,讲到底都是经世致用的手段。赵禹虽然醉心武功,但于文事一途却从不看轻。
尤其游历归来,更觉武功高绝开山立派之类也没什么了不起,如张三丰那般,他存在于世固然是一道靓丽风景,人间一佳话,但若不存在,也未必就有什么了不起损失。江湖上向来不乏武功精深的大宗师,人世间却独缺经世致用的大贤才。前者了不起啸傲百年,后者却能够则被万民。
倒并非武功就弱了文章一筹,赵禹就听张三丰讲起多年前一位杨姓大侠,曾将南征的蒙古大汗斩杀!这样的习武之人,以一己之力延续一国国祚,才配称得上真侠士。江湖上厮杀斗勇,逞一时意气,讲到底与烟花地厮混所谓才子没有什么区别。
文武之道,最终都要入世才是真髓。所谓遗世而独立,崖岸自高,不过是酸腐的孤芳自赏,真正儒者抑或侠客,都是不屑的。譬如赵禹的祖父赵孟頫入元为官,未必就没有经世致用的心思,只是时运乖蹇,元廷对他也诸多防备,最终只落得嗟叹一生笔墨幽情。
做不做成事,抑或愿不愿做事,是两个不同问题。赵禹虽然年幼,但心中都想做出一番事,所以张三丰修为绝高,为当世翘楚,赵禹虽然尊重他,但都不会顶到一个高位去膜拜。在他看来,武功高绝盘踞武当山的张三丰,未必就及得上本领低微但却矢志造反的朱元璋。
只是各人看法不同,也不好一概而论。
在家呆了许久,静极思动,赵禹又想起回家那日遇上的那两个海沙帮的人。他将这事与父亲提了提,赵雍思忖许久后才叹息一声道:“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些盐枭许是心怀异志要借借我家祖上遗留的名声。他们若成气候,纵借给他们也不成问题,只怕行事莽撞无章法,最终累及江南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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