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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宗师 [出版书] (蓝药师)



第一堂课,颜雨秋亲自道:“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诸位夫人,来此圣人之地学习。一定要思考,有疑便问。这学问、学问,一小半是学,一多半是问。学宫之内,是明智辨理的地方。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做学问也不必有什么顾忌。唐代韩愈又道‘小学而大遗,吾未见其明也’。讲的也是有人生的大疑惑一定要问出来。这次诸位夫人来学,简单的讲,便是四个字——三从四德。三从是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

众贵妇人学得很认真,有家学底子的,就用娟秀的小楷工工整整地抄在宣纸上。想一想,能在曲阜繁神侯府学《女戒》,这份殊遇,怎么也是一份日后在家人闺友里的谈资。

林芷彤第一个提出了疑惑,道:“先生,你说要‘三从’,这是为什么?”

颜雨秋笑道:“因为这是乾坤阴阳之理,是天之道。”

林芷彤想了想,道:“先生,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颜雨秋:“侧福晋,请你翻开书,《仪礼·丧服·子夏传》。看到了没有?这是书上写的。”

林芷彤道:“先生,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

颜雨秋疑惑道:“书上写的啊。”

林芷彤道:“我问的是为什么。不是书上写没写,书上写的也可能是错的,我那儿就有个说书先生,说的一大半是自己瞎编的。”

颜雨秋脸终于板了起来:“这是圣人所写,是‘四书五经’。不是贩夫走卒的下流玩意儿。”

林芷彤坐了下去,过了一会儿又站起道:“那就更有问题了,你这等于是用圣人自己的话来证明圣人说得对。这就像林芷彤说自己天下武功第一一样,难道我就真成第一了?”

颜雨秋脸青了一半,另一半强撑着笑,讷讷地道:“侧福晋这话也是新鲜,不仅新鲜,还透着轻狂。读书一定要踏实,轻狂是不成的。”

林芷彤道:“先生,我没有轻狂啊,不是你说的有疑惑就要问出来吗?”

颜雨秋语塞,只好不理会她,又讲了些忠孝仁义悌的道理,如君要臣死,臣不死就是不忠,父要子亡,子不亡就是不孝。

林芷彤又站起道:“若君是错的,也必须得死吗?”

颜雨秋一愣道:“侧福晋。这是圣人学宫,连万岁也要门前下马,还请莫太恣肆荒唐。”

林芷彤也一愣道:“不是说做学问也不必有什么顾忌吗?先生,这又关万岁爷下不下马什么事?”学舍内一片骚动。

颜雨秋道:“若君父有错,也只能苦谏,错了就该殉道。圣人从没有劝人作乱之理,只有忠君不二之说。若人可忤逆,即坏人伦,这岂不是乾坤颠倒,天下大乱吗?”

林芷彤道:“殉道是什么意思?”

颜雨秋正容道:“邦有难,以死报君。”

林芷彤听得竖起了寒毛,觉得若皇帝哥哥是个昏君,自己就该跟着死,自己十有八九做不到。但也肃然起敬,问道:“这繁神侯府千年里只怕殉了很多次道吧?”

颜雨秋闻言面色大变,这千年里,几乎无论哪朝哪代,繁神侯府几乎都被优容。尤其明朝待其不薄,但满清入关后,繁神侯府很快降清,引起很多大儒士子不满,顾炎武等前明余孽多次作诗讥之。但能谈到这个问题的都是儒学大家,一般士子既想不到此问。若不是知道她是太师的侧福晋,颜雨秋当场就想问她受谁的指使。当然此时只能顾左右而言他:“没有其他问题,这节课就散了吧。”

林芷彤又举手道:“我还有个问题。听了这么多。先生能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反抗吗?若是不能反抗,倘若君父是个坏蛋,岂不是可以由着他害很多人?能学点功夫替天行道吗?”这话在林芷彤嘴里说出来,属于十分平常,她从小练得就是功夫,自然想的也是行侠仗义。至于干掉昏君奸臣什么的,因为祖上是林冲,听《水浒》时,这念头也时常有的。但这一番话出来,对很多人来说无异于大逆不道,几乎让繁神侯府的先生们都吓白了脸。

颜雨秋气道:“侠以武犯禁。在这文圣之地,谈那‘五蠹’之事,斯文扫地,斯文扫地!”转身离开了学舍。

其他贵妇人纷纷指责林芷彤扰乱课堂,有尖酸刻薄点的就说:福建乡下的人如何理解得了阳春白雪。林芷彤觉得很委屈,学了半天,心里迷惑不仅没减少,反而还增多了,这学问还有何用?不直接回答问题,却只管收束修,倒像个漳州那个强买强卖的屠户牛三。

修女费迪南德跑来握了握她的手,费迪南德悄悄道:“侧福晋,他们就是这样的,别跟他们较真。我师父汤若望就差点死在他们手里。只因为证明了他们祖传日历上的错误。幸好上帝保佑,没有上绞刑架。”

林芷彤问:“西洋姐姐,我是觉得这群人好奇怪,好像不是活生生的人,像坟墓里跑出来的,整日皱着眉头。也不像讲道理的,倒像是把道理当成棍子,抢钱和打人的。”

费迪南德捂住了林芷彤的嘴巴:“您现在是侧福晋,他们或许拿你没办法。但宦海的事,说不清楚。侧福晋小心,祸从嘴出。”

林芷彤道:“你的官话讲得真好,还有这蓝色的眼珠子太漂亮了。”

费迪南德道:“侧福晋,你能这么说我太高兴了,好多百姓都把我们当成罗刹。我们从罗马过来,自然要更加努力。我们教会的兄弟姊妹,在汉学上都下过功夫。”

林芷彤道:“你太厉害了。对了,刚才颜先生说的五蠹是什么?”

费迪南德道:“我听汤若望神父讲过,是韩非子的文章。五蠹就是五种害虫,包括有想法的读书人,也包括带剑的侠客。总之,不任凭摆布的人,不管身体还是脑子不听摆布,都是五蠹。”

林芷彤心里有一丝异样的感觉,这些老想管别人的人是谁?管了人的脑子,还要管人的身体?他们这样做为了什么?

费迪南德道:“侧福晋,你看起来好小,但好有勇气。能高攀一下,叫你妹妹吗?”

林芷彤道:“当然可以,有姐姐多好,可以帮我打架。”

第二日上课,另一个祭酒讲述了“业精于勤而荒于嬉”的典故,说人要有成就,就是要靠勤奋。

林芷彤又问:“什么叫有成就?”

祭酒见又是她,有些胆战心惊地道:“当然是封侯拜相,封妻荫子——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生后名。”

林芷彤站起道:“当官啊——这个主要不靠勤奋——一是靠出身好,二还是靠出身好。不信,我们去京城数数看。”

祭酒闻言坐在地上,半晌不愿起来。

若就上课顶撞繁神侯他们也就算了,毕竟林芷彤是太师的女人,繁神侯府千年望族,最怕得罪这种有武将背景的位极人臣者。要知道秀才遇了兵,有理说不清。但后来两件事就让繁神侯府忍无可忍了。

上了几天课后,颜雨秋就带着这“母仪巡讲团”去几个小县城里,颁发贞节牌坊。这本来是繁神侯府独家生意,这次和这群朝廷勋贵的女眷一起,更添权威。到了济南府一个小县里。有一个十四岁的望门寡,被她父亲关在屋里强迫自杀,颜雨秋就带着诸位妃子、福晋、诰命夫人守在县衙里,兴致勃勃地等着颁发奖牌。

这个父亲让女儿饿死。饿到第四天,女孩哭着喊饿,她的父亲循循善诱地说:“阿贤,你怎么这样糊涂?我自从得了孟家那孩子的死信,就拿定主意叫你殉节,又叫你娘苦口劝你走这条路,成你一生名节,做个百世流芳的贞烈女子。又帮你打算,叫你绝粒。我为什么这样办?因为上吊服毒跳井那些办法,都非得自己动手不可,你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如何能够办得到?我因为这件事情,很费了踌躇,后来还是你大舅来,替我想出这个法子,叫你坐在屋子里从从容容地绝粒而死。这样殉节,要算天底下第一种有体面的事,祖宗的面子,都添许多的光彩,你老子娘沾你的光,更不用说了。你要明白,这样的做法,不是逼迫你,实在是成全你,你不懂得我成全你的意思,反要怨我,真真是不懂事极了!”

饿到第六天,她的母亲不忍心了,劝她的父亲干脆送点毒药进去,早早“成全”算了。她父亲却说:“你要晓得我们县里的乡风。凡是绝粒殉节的,都是要先报官。因为绝粒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到了临死的时候,县官还要亲自上香敬酒,行三揖的礼节,表示他敬重烈女的意思,好教一般的妇女都拿来做榜样。有这个成例在先,我们也不能不从俗。阿贤绝粒的第二天,我已拖大舅爷禀报县官了。现在又叫她服毒,那服过毒的人,临死的时候,脸上要变青黑色,有的还要七窍流血。县官将来一定要来上香的,他是常常验尸的人,如何能瞒过他的眼?这岂不是有心欺骗父母官吗?我如何担得起?”况且听说繁神侯都过来了,更不敢弄虚作假了。

后来,阿贤在第七天终于光荣地饿死了。县官送来繁神侯亲手写的一块匾,上题八个大字——“贞烈可风,贤惠过人”。

林芷彤听明白整个事后,连打了自己几个耳光,恨自己没能救出这个女孩。当晚一把火烧掉了县官的匾,把这家父亲、舅舅全部打折了骨头,还把县城境内十多个贞节牌坊一夜之间拆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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