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里,我拨通西北的电话,接电话的人语调和缓,他是周师爷侄子的大徒弟,主持着周家的武馆。他说周寸衣侄子去亲戚家了,我说二老爷记得他叫“涛子”,大徒弟发出友善的笑声,说:“是呀,他俩是一辈人。”并说他有印象,周师爷侄子提起过二老爷。
在这种友好氛围下,我不禁多说了几句:“我们发表过几篇文章,只是想和同门联系……”他问我共发表几篇,我回答了,他表示五天后等周师爷侄子回来,让我再打电话。
五日后,我打去电话,他遗憾地告诉我,周寸衣侄子根本不认识二老爷。我:“你上次不是说,你听周师爷侄子说起过二老爷么?”他:“听错了。”
我让他叫周师爷侄子接电话,他说老头耳朵已聋,没法打电话。
三日后,我在姥爷家找到一张二老爷的照片,当时六十七岁,这是所能找到的他最年轻的照片。我给西北邮寄去了,希望周寸衣侄子凭这张照片能回忆起二老爷年轻时的模样。七日后,我打去电话,回答说没有收到照片。
从此,我不再和西北联系了。
我连日愁眉不展,令彤彤十分担忧,她劝我:“如果遇到难题,可以去问我爸。虽然我爸有神经病,但他对社会研究得还是挺透彻的。”一个月不见,王总的卤煮店有了转机,我和彤彤拎着一袋水果回去时,发现店里坐了几桌客人。王总的发型换成了《不可完成的任务3》中汤姆·克鲁斯的小平头,悄声说,当他不把猪肠子洗干净后,生意就开始红火。
我和彤彤强忍住呕吐,说了二老爷同门的反应,王总感到困惑,遗憾地说:“只有大款能把握世界,我在十年前事事清楚,现在我已是个普通劳动者,实在没有解答你问题的智慧。”他劝我去问问司机,我:“问他?他不也是穷人么?”王总冷笑一声:“问他没错,这小子发了。”彤彤没敢留下,和我一起去找司机。司机住在一所著名大学内部,是一栋二层小楼,大约七八间房,以前住在这里的是一名高级教授,因和司机有经济合作,把房子让给他。院中养了一条德国牧羊犬,见到彤彤就人立而起,兴奋地扑上来。
彤彤的尖叫声惊动了司机。他穿着白色睡衣,拉开屋门,对狗一声怒吼,狗老实下来后,他告诉我:“这是条恶狗,好色。”跟他进屋后,见客厅宽广,摆着一组血红色沙发。司机在沙发坐下,睡衣下摆岔开,他毫无知觉,露着底裤跟我们说话。
听了我介绍的情况,他低下头,面带难色。我歉意地说:“问你武术界的事,真是难为你了。”他摇摇头,说:“不,你找我找对了。哪有什么武术界、文艺界?什么都是商界。”他带我俩上楼,楼上房间内有一排电脑,他输入“武术学校”字样,得到一万多条信息,他拿出个计算器计算,半个小时后,对我俩说:“武术学校收费都很高,而且学校数量众多——从这两点分析,学生数量极其庞大。清华、北大的学生毕业都找不到工作,这么多人学了武术,干什么去呢?”他又仔细地察看招生广告,见毕业后可从事的工作是保安、保镖。他脸上笑成一朵花,说:“这就对了,保安、保镖,符合求稳定的时代需要。”他发现了一个新的经济人群,闭目盘算起投机计划。过了很久,他睁开眼,显得胸有成竹,完全忘记了我的问题。我再次询问他,他回答:“哪有什么历史问题、人情问题,什么都是经济问题。”看他疯疯癫癫,我和彤彤只好告辞。司机揪住狗,让彤彤快跑出小院,我说:“能再问你个问题么?”他:“什么?”我:“你是怎么发的?”他羞红了脸,说:“幸好你把彤彤霸占了,要是当初我儿子和彤彤谈上恋爱,我就永远没有发家致富的一天。”一个矮墩墩的女孩喜欢上司机儿子,女孩父亲是个下海经商的处长,在云南死于交通事故,留下两千万资产。司机心有余悸地说:“我那儿子从小娇生惯养,哪能把握住这种局面,我怕把机会错过,一狠心,就追了女孩她妈。”接着露出欣慰的笑容:“幸亏我那时当机立断,现在我们爷俩配她们娘俩,日子过得挺好的。”我:“你老婆怎么办?”他:“我和我老婆是患难夫妻,她明白事理,知道我是为了全家。现在,她是我的二奶。”
【十四】
当晚月光明媚,由阳台眺望,一只野猫站在槐树枝上,目瞪月亮,如痴如醉。
彤彤陪我在阳台坐到凌晨两点,终于支持不住,回屋睡去。我则一直坐着,观望方圆六百米的小区,犹如它是整个世界。
清晨时分,我下了挣钱的狠心。
我在网上打开了QQ,说:“我。体育运动员。特殊类。”响起肉感女音:“活不下去了?”两小时后,在一处高级办公区我见到了她。她穿着绿色西服套装,配一条黄金项链,眼影精细,唇色适中,竟然气质高雅。我说我只是来找份工作,请她不要有任何妄想。她说她对我完全没有兴趣,上次接触已令她倒了胃口。
我俩都放松下来。我介绍了我的工作经历:曾在某大学担任保安,曾在浙江当MTV导演。她对我肃然起敬,低吟了声:“导演!”我连忙解释,我拍的片子主要是看泳装女,影视专业技巧几乎为零,我现在已把摄影机的型号、编辑机的性能都忘得一干二净。
她啧啧道:“反正你干过。”
她从事的是墓葬业,在北部山区经营着广大墓地,并在城中某火葬场持有股份。火葬场有送殡仪仗队,敲锣打鼓让死者家属绕场一周。有的家属想把送殡场面拍摄下来,火葬场包揽了这一业务。
她问我能否做这个导演,我说:“对我而言,拍死人和拍裸女区别不大,可以胜任。”于是我有了此生的第三份工作。
导演有一台价值一万三千元的DV摄像机,负责拍摄、剪接、上字幕,最终刻出一张十五分钟光盘给家属,收费两百元。
火葬场已经有了一个导演,他五十五岁,一脸横肉,上穿中式马甲,下套摩托车皮裤,留一条辫子,艺术气质十足。一天平均火化三十人,会有六七个拍摄的活儿。我问我一天可以分几个,他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希望在这里看到你。”他说世界在急剧变化,是男人就要投身到大江大浪中,做个弄潮儿。火葬场的活儿,只是人生的最后一个退路,他会永远为我保留这个位置,但希望我能珍惜年轻时光,勇敢地到外面闯出一片天。如果我将来成为大款,我会十分感激他。
我俩站在烧纸钱的炉前说话,有家属把花圈也扔了进去,花圈由竹竿支撑,火烧到竹节,发出“噼啪”声响,鞭炮一般。
我觉得前景不太美妙,这时一个穿制服超短裙、头戴美国海军军帽的三十岁女人跑过来,拿着一份报表,说:“咱们这儿的张主任死了,份钱!”导演掏出五十元,在报表上签字时问:“是哪个张主任?”女人:“就是老婆是邹主任的张主任。”导演脸色一沉,从怀里掏出了一叠毛票,数齐了五百元,递给女人。
女人把报表转向我,我也掏出一叠毛票,签上了字。女人担忧地说:“才六块钱!你在我们这干不长了。”导演焦虑地说:“要不然我借给你四块钱,凑齐十块,也体面点?”我付出六块钱,对导演工作自动弃权,向导演说了声“再见”,朝外走去。女人要找别人签份钱,也向外走。她凑过来,说:“你新来的?我觉得你的气质挺独特的。”我嘿嘿一笑,答道:“我觉得你的着装也挺独特。”她告诉我,在美国国庆日,游行队伍领队的耍体操棒的女孩,就是穿的她这一身。我大惊:“你会耍棍?”她掩面而笑,说:“看你人也挺好的,可以耍给你看。”火葬场建筑风格仿效故宫,红墙金瓦,雕梁画栋,还有带假山的后花园。她让我到后花园等她,一会儿拿个白色塑料棒跑来,耍了起来。
她一路向前,把体操棒舞得左右旋弧,高抬膝的步伐令短裙飞扬,每走一步,都露出粉红色底裤。
我诧异问:“这……有伤风化。死者家属还不跟你急?”她:“他们可喜欢呢!”她说把美国国庆仪式用于中国葬礼,家属们觉得很有面子,仪仗的价格就此提升。她五官端庄,臀部丰满,是最受家属欢迎的仪仗队员。
我:“你三十几?”她:“属虎。”
她比我小一岁,同为七十年代人,我们应该有许多共同语言……
我叫道:“我也耍一个。”小步蹭着打了三拳。
留下目瞪口呆的她,赌气永远离开这里。
虽然她对我心存好感,但我不想再重复浪荡岁月。出了后花园,迎面是家属向死者告别的大殿,一排家属候在外面。斜对后花园的是一排灰色砖房,墙角刀锋般对着我,第一间房开了道门缝,缝中泛着蓝光。
门“嘎吱”打开,一个谢顶的六十岁男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蓝色保温杯。他温和地说:“也许我错了——你和国术馆有何关联?”他是火葬场的包主任,生在山西杏花屯,在他两岁的时候,杏花屯来了一群劳改犯,成为挖煤工。包主任十二岁时,劳工中有三个人被枪毙,其他的多死于一场矿难。矿难的逃生者只有一人,他高鼻深目,人中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