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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术馆 (徐皓峰)



二老爷笑着说:“吃一顿就洗碗,太麻烦,我是攒十天再洗。”他的脸保持光洁,身上散发着恶臭,不知多久没洗过澡。十几年前第一次见他,他是个时髦老头,现在力所能及的也就是洗洗脸了。

我问:“你和二舅一起吃饭么?”他摆手说:“他上班下班是固定时间,我是闲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饿了,我俩吃不到一块。”他利索地坐到那过高的床上,看来早已适应了他的生活。

他挪出一块空,让我也坐上去,然后询问姥爷的情况。我没提黑指甲事件,只说姥爷身体健硕,正在为争取房子而斗争。他感慨:“是呀,你姥爷一辈子没干过什么事,能留下几套房子,算是成就吧。”我说姥爷的字很好,这就是成就。他不屑说:“写得规规矩矩的,能有什么名堂?”说完从床上滑下,站在地上说:“你父母还好么?”我注意到他裤子上有一道水线,自裆至脚。他在和我说话时,竟尿了裤子。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打岔说:“没想到你能坚持练拳,真让我吃一惊。还想学什么?”我:“二老爷,你换条裤子,我给你洗洗。”他哈哈大笑:“人老了,大小便就容易失控,常有的事,管它干吗,一会儿就干了。”他的裤子上斑斑点点。

我掏出五百块钱,说是给他的。他执意不收,说:“新疆一年给我寄两次养老金,我有钱。你们年轻人都不容易。”我向他解释,说是杂志社稿费,这是他该得的。

他说知道文章的事,文章是我写的。我说:“我写的都是你说的话。”他想了想,有了笑意,我趁机把钱塞到他枕头下,他站着,叹道:“愧收了。”

我讲杂志要给他开系列栏目,他反应冷淡,说:“过去的事,不想提了。”我说每月都有稿费,他更为不屑。

他等晾干了裤子,坐回床上,拍着我的肩膀说:“武功是祖宗神器,能传下去就行了,只要人间还有武功存在,我们练武人就尽到了责任。武功不是用来做事的,想用武功做事,会遭到天谴。”我知道,他所指的是七十年前失败的拳术救国运动。我表示,从此打消写文章的念头。他满意地笑了,说:“你打几拳,我看看。”两眼显露出剑锋般的锐光。

但这股锐光一闪即逝。如果他在十几年前出车祸后得到小心照料和充分营养,他的身体不会衰败到如此程度。

我站到地上,在煤堆空隙中打拳。打完拳,见他缩在床角,一脸惶恐。许久,他才说话:“我最强的时候,能达到你师爷的六成。看来,你要到你师爷一成,都很难了。”他烦躁不安地给我讲拳,一再说他当年对不起我。当他重复第五遍时,我忍不住说:“二老爷,是我对不起你。”说完觉得脖子两侧血管几乎爆裂。

当年他拖着病体投奔我时,我却在雪夜把他送出家门,曾造出他住进我家我就要住到外面的局面,令他不再登门……

他怔怔望着我,摆手说:“别打岔。听我讲拳。”他继续说着,但明显思维失去连贯,讲几句便停下想词。

十二点,院门声响,二舅下班归来。他见了我,很高兴,说已经很多年没有任何亲戚到来。他请我到饭馆吃饭,并说带上二老爷。二老爷从一个肮脏篮子中拿出瓶二锅头,得意地说:“自带烧酒。”酒瓶的商标黏着黑垢,令人恶心。我劝他不要把酒瓶拿到饭馆,我们可以在饭馆买酒。他比划着手里的酒瓶,小心地问:“这有什么不好么?”二舅阴着脸说:“叫你放下,就放下。”二老爷大惑不解地跟我们去了饭馆。我让二老爷点菜,他一口气点了三道肉菜,二舅说:“你岁数大了,高脂肪的吃多了不好。我看可以把红烧肉去了,换蔬菜吧。”二老爷喃喃道:“红烧肉很好呀。”但他没有坚持,看我们给他点了口杯,便有了笑脸。

口杯是玻璃杯装的白酒,塑料盖封口。二老爷喝完后,以擒拿手法飞速地将杯子撸下桌面,藏入衣中。但他的武功所剩无几,这一小动作我和二舅都看见了。

二舅是个在人前好脸面的人,他敲敲桌子,说:“爸,拿出来。”二老爷委屈地说:“服务员没看见。”二舅气得额头青筋暴起:“爸,饭馆卖口杯,是连酒带杯子一块算钱的。杯子是咱们的,用不着偷!”二老爷一愣,叹了声“惭愧”,把杯子放回桌上,说:“样子真高级,我可以用来漱口,也可以用来喝水。”用手摸摸,一脸欢喜。

那是一只普通的杯子。

二舅一直观察着我的脸色,向我堆起笑容,说:“真是老小孩,没法跟他较真。”一拍二老爷,叫道:“爸,你不就是喜欢这杯子么?服务员,再来三个口杯!”二老爷连忙表示喝不下那么多酒,二舅爽朗大笑:“是让你回家喝的,喝完了,杯子想干吗就干吗。”二老爷幸福地笑了。

一个念头在我心中应运而生:如果二老爷是名人,二舅会对他好些吧?我说二老爷名重天下,杂志社要二老爷写系列文章。二舅冷笑一声,说:“爸,你有什么功夫?有么?”二老爷五官收缩,十指交叉,搂在杯子上。

我:“我是二老爷教的,试我就好了。你攥住我的胳膊,我不动,可以把你的手弹开。”二舅:“我是搬运工,臭卖力气的。可别跟我提力气的事。”手伸过来,钳子般抓住我的右臂。

我看了眼二老爷,二舅的手触电般从我胳膊上弹开。他不服气,第二次抓住我的胳膊。他很快撤手,脖子后仰了一会,说:“怎么搞的?震得我脑袋痛。”二老爷手指轻弹玻璃杯,神态悠然,似乎对我很满意。我提议二老爷每月给我谈一次拳,整理好文章后再送来请他过目,把他认为不应公开的内容删掉。他喝口白酒,说:“就是说你一个月会来两次?”说完,他点头,容许了此事。

这顿饭二舅花了七十几元,二老爷酒足饭饱。之后,二老爷回家,二舅送我去车站。穿过火车道和自由市场,二舅的眉头紧锁,前额皱出复杂图案,他说他母亲在四年前逝世,只剩下父亲,他不可能不好好待他。

我:“可你们不在一起吃饭。”

二舅:“我不管他,也不虐待他。这就是好好待他。”他说二老爷对妻子儿女犯下滔天罪行,他背了半辈子黑锅,作为劳改犯子女,已在锅里被煮透熬烂。今年他五十一岁,他要摆脱过去,活出个人样,买房买车。

公车到来后,他仍慷慨激昂,加快语速说:“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趁活着的时候,要干点有价值的事,别把时间耽误在老头身上,以后你不用再来。”

【十三】

槐树花是很美的,微小白洁,有风吹过会洒下大片。小区空场保留了一棵槐树,有老人捡去蒸米饭,一锅米饭便有了清香。

我整理二老爷的谈话,到槐花开的时候,又发表了两篇文章。我总是在下午两点赶到郊区,在二舅下班前离开。

我托杂志社编辑帮我和周门传人联系,随着这月的杂志邮寄来一封信,写有周寸衣一个徒孙的电话,他在西南开设武术培训班,出版多部周门拳术的书籍。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武林仗义的温暖画面,如果二老爷得到同门资助,会活得好些吧?或者,能有人叫他声“师叔”,二老爷将感到高兴吧?

按照广告,我拨通这位周门传人家的电话,是一个口音浓重的老太太接的。我俩相互听不懂,就挂了电话。到晚上八点,再次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人,我向他说了二老爷的情况。

他语调热情,说:“看到你们的文章了。但要订正一点,咱们师爷叫周存义,保存人间正义,不是寸衣。”我:“不对吧,师爷正名是周裳,字寸衣,古人的名和字含义要统一,裳和寸衣说的都是服装……”他一下火了,说:“就叫周存义,没别的名字。”我登时沉默。他声音转轻,语重心长地说:“现在的武林不比从前,我身在其中,深知厉害。”他用了一个小时,诉说武林种种现实,最后总结:“周师爷的这面大旗,不管有多大困难,我也是要扛下去的。”我表示二老爷八十五岁,他扛不起这面旗了,我更扛不起。他沉默几秒,说:“瞧瞧,说了这么长时间,你的电话费可要花费不少。”声调中带着歉意,接着诚恳地说:“你知道了我的电话,以后有什么事情,打给我就好了。”他说了句客气话,一切都可以结束了。电话接通后,听他说了两句话,我就不指望他能给予二老爷任何帮助了。能保存一份客气,彼此相忘,永不往来,应是最好的结局了。

我也客气一下,说:“好的,如果你要找我……”我瞬间犹豫要不要给他电话号码,还是出于礼貌,讲出了我家电话。他发出爽朗笑声,说:“其实不用给我电话,我也能找着你,在中国每个城市都有我的徒弟,要办什么事,很方便。”我追问:“你要办什么事?”他的笑声依旧爽朗,说:“你是文人,我也是文人。”杂志社编辑不久又寄来一封信,写有周寸衣侄子的电话,他在西北有座武馆,武馆内埋有周寸衣的坟。我赶到郊区,问二老爷想不想见周师爷的侄子,二老爷说当年周寸衣在上海逝世,周寸衣侄子将其遗骨带回西北老家,依稀记得他叫“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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