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北海的红墙行走,感到生活无着无落,压抑到极点,便跑了起来。跑过故宫、南河沿、前门、宣武门……在琉璃厂街头,看到一个手拎麻袋的人正从垃圾桶中掏出个可乐罐子,身形很像是K,但想他不会如此落魄,只晃了一眼,便跑了过去。
凌晨三点整,我爬上了西单电报大厦的钟楼,两手掩耳地坐在巨大的表盘下,被“东方红”曲调的钟声震得五脏俱颤。钟声停止时,一个十岁的小孩从钟楼另一面拐过来,正是弟弟,他说:“嘘——哥,是我。你应该回家,爸爸想你。”我:“他没有饿死?”弟弟:“还活着。跟我回家吧。”弟弟向我伸出手,我正要抓,弟弟却急转头,惊恐地向下看去。顺着弟弟目光,只见深如谷底的楼下,站着一个手拎麻袋的人影。
我说:“不要怕,有哥哥。”再看弟弟,他已不在。
顺着排水管道滑下,脚踏实地后,看那个拿麻袋的人坐在下行的台阶上,背对着我。
我走下台阶,离他还有一段距离时,他叫道:“坐。”我俩一前一后、一高一低地坐了很久,他终于说话:“我修习的拳术,善于背后进攻。现在,我把我的后背让给你,出手吧!”我:“有意义么?你已经高过我许多。”他:“高过你的是武功,不是比武。比武会有意外,一阵风,一句话,都可能令弱者变强、强者变弱。”我:“我不想比武。”他沉默半晌,说:“你有什么武学上的困惑,提出来,我尽量回答你。一年之后,希望咱俩还是对手。”我:“好的,那我问了。你既然报复了体育老师,也一定不会放过撩Q裙子的美术老师,你是怎么报复他的?”K懊恼地叫了一声:“嗨!”气体大脑的罪恶大于体育老师,他是K首先要报复的目标。K在他背后跟了一年,始终下不去手,而气体大脑也始终没有发觉,结果连威吓的作用都没有起到。
K总结:“还是搞体育的人敏感呀!”我俩大笑起来。笑声停止,K说:“好啦,该问武学上的事了。”我:“我六年没有练武,提不出问题来。”他遗憾地叹了一声。我:“能不能再问个别的问题?”他:“说。”我:“Q怎么样了?”他没有应声,拎着麻袋站起,走下台阶,经过一条横陈在路面上的树影时,身形一闪,就此不见。
电报大厦前的马路开阔,弟弟从马路对面走来,在K消失的树影前止步,说:“哥,跟我回家吧。”我俩沿着长安街向西行走,脚前柏油路面上出现了一朵红色斑点,很快便生出了一大片。我回头,见身后马路的尽头直通天际,涌着一股红潮。
太阳即将升起,弟弟不知了去向。
回到家,见父亲平卧在床,拇指弹着食指。我在床边坐下,父亲生气地说:“你昨天一整天跑哪去了?快给我弄点吃的。”六年等于一日,父亲原谅了我。
【二十八】
父亲虽被免职,但他属于官僚体系,六年里,工资由一千元上涨到三千六百元,这钱足够养活我俩。“倒霉的官僚也好过幸运的百姓。”——我接触过下层的贫困状况,用这句话来安慰父亲,父亲得意地笑了,说:“早知道啦。”在家住了两个月,我方鼓起再见Q的勇气。但她家已搬,邻居告诉我,Q父亲转业了,据说当上冷饮厂厂长,成为大款。坐在草地,凝视着以前属于Q的窗口,取代淡蓝色窗帘的是一扇金属百叶窗,为银白色,好像一枚硬币。
我买下能吃半年的方便面,不愿再出家门。父亲却有了活力,跟我商量:“反正我工资也涨了,不如买个电视机吧?”家中的电视机,二十年前毁于他手,因为他不停换台,永不停手,把换台杆拧断了。
我说:“算了。多好的电视机,也禁不住你那么换台。”父亲笑得脸颊鼓起,说:“经得起了,现在的电视机不用拧,都是遥控器。”他和我一块出门,走在街上神态自然,看来我失踪六年,迫使他上街买饭,令他得到锻炼。我俩在商场为电视机壳子应该是黑色还是银色发生争执,父亲选择银色,理由为“飞机也是银色”,我选择黑色,因为不愿家里有任何东西令我联想起遮挡在Q窗口上的百叶窗。
售货员等得很不耐烦,插嘴说:“现在谁还用黑壳的?黑壳样式早被淘汰。商场里的黑壳电视机都是处理品。”我:“黑色过时了?”售货员:“当然。黑色象征着沉重的过去,现在经济蓬勃发展,需要我们向前看。千家万户中的银色电视机,正是中国人心态健康的体现。”我和父亲把一台银白色电视机抱回了家。
父亲用遥控器换台,依然飞快,荧屏上一片浮光掠影,根本看不到具体形象。我大喊:“停!”父亲惊得遥控器脱手,电视上出现了一个肥胖的小品演员,他多才多艺,有着独特的健身方式——每日清晨挥舞一条三米长的鞭子,抽得地上啪啪作响。
父亲拾起遥控器,说:“这有什么好看的?换了。”我连忙扣住父亲的手腕,我看的不是小品演员,而是围观群众中一个瘦弱的身影,每当小品演员抽一鞭子,此人便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父亲也注意到此人,舌头猛舔嘴唇,终于叫出声来:“死不瞑目!”对,是Q的父亲。他干瘪了,老鹰似的眼神全然暗淡,从他穿的廉价衬衫看,绝不可能挣了大钱。
电视机中的记者也注意到他,问:“大爷,我注意到您哆嗦半天了,对这手绝活,您有何评价?”话筒伸过来,Q父亲受宠若惊,堆出一脸笑褶,故作机智地说:“你觉得呢?我一般对这类问题不发表意见。”记者觉得无聊,话筒很快转向其他群众。
看到这,父亲叫了声:“笨蛋!”
根据电视上的建筑特征,我找到了小品演员晨练的小区。连续去了两个月,但Q父亲再没有出现,难道他只是那天凑巧路过?
小品演员每早六点十分下楼,都会看到我等在小区广场。他一天拎着鞭子走过来,说:“年轻人,你的苦心,我都看到了。告诉你,不用偷学啦,从今天开始,我教你!”想到可能永远找不到Q,我两手抱头,坐在草地栏杆上痛哭不止。小品演员没料到自己的善意能把别人感动成这样,也禁不住鼻头一红,说:“这年头,演艺圈不好混。我知道你们这些三流演员的难处,我会把真东西教给你。”这引起了我更大的哭声,也造成了其他人的误解,小区里传来一片“的鞭子抽到人啦!”的呼喊,登时涌现出许多围观群众。我扫视一眼,还是没有Q的父亲,愈发地不能控制自己。
小品演员把我拉起,拨开众人,铿锵有力地说:“你这个徒弟我收定了!咱们回家去。”我泣不成声,实在说不出话来,便弯腰解下鞋带,随手抽了两下,三只蜻蜓掉在地上。
我用实际行动,表明我的鞭法高过他的鞭法,然后系好鞋带,起身跑了。到小区门口,回望一眼,见他仍站在原地。我知道,这事对他打击很大。
我以理智斩断了对Q的思念,找不到她,就当她死了吧。随后又理智地想到,既然父亲活着,那么二老爷应该也活着。
保持着强大理智,坐上郊区汽车。
污水河已干枯,露着一河床白亮的大石头,但仍不时飘上一丝恶臭。二舅家的院门锁着,我等了五分钟,想:“来过了,就好了。”转身离开。
穿过一条铁路,走入一片菜市场,穿过去就是车站了。“再有两个小时,我便到家了,好像并不曾来过——这是最好的结局。”我如此想着,前面晃荡过来一个人影,他的背驼得虾米一样,拎一只篮子。
他走到水果摊前,掏出一块肮脏的手帕,打开,取出两张毛票,买了三个有烂块的苹果,晃荡着走了。
我目送他走出市场、穿过铁路,直到走出视线的极限。
他和我有着深远的缘分,不管我来的时间多么短暂,我俩依然会相遇。这个我避不开的人,便是我的二老爷。
我跑到水果摊前,叫道:“来三斤苹果,好的!”苹果装进塑料袋,递到我手里。但我没有拿着苹果追上去,而是反身去了车站。
当汽车来到时,我告诫自己:“不是想清楚了么,来过了,就好了。”上车后,我抢了个座位。一个七岁小孩站在我面前,不断暗示我给他让座,令我倍感人心险恶。
为避开他的目光,我掏出一个苹果,张口咬下。小孩表情惊愕,我也意识到嘴里有土,但为了不失态,我咳一声,把苹果连沙带土地吞下。当一个消瘦的苹果核从我嘴中吐出,小孩流露出钦佩的目光。
我:“你坐吧。”起身让座给了小孩。小孩坐下后,不停地仰头看我。我笑着对他说:“不要看了,我是个混蛋。”又把一个苹果塞进嘴里。
在车上吃掉了两斤苹果,到达北京城区后,我拎着剩下的一斤,走了二三十分钟,见前方一个清洁工正在扫街。我从兜里掏出三十块钱,放在马路牙子底部,然后跑到清洁工跟前,说:“出事了,你管不管?”清洁工紧张地问:“什么事?不能找警察么?”我回手一指:“地上有一把钱。”他立刻扔了扫把,飞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