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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术馆 (徐皓峰)



后来,他的精神升华了,觉得只要为学生好,不管叫他什么都可以。但他的做法引起了新任校长的猜忌,觉得他企图东山再起,在校长办公室安排了一张小桌子给他,整日看着他。

他低声说:“我搞来这两扇明清窗子给学生画,校长就很不高兴。我不跟你说话了,要是洗得时间过长,他又该乱想了。”正说着,一个身形如鹤的人走了进来,他连忙叫了声:“校长!”那人没搭理他,两眼空虚地走到小便池前,尿出三两滴,飞快地出去。

气体大脑慌了,说:“我得赶紧回校长办公室了,回去晚了,还不定出什么事呢。”他拎着两扇窗跑出厕所,又探回半个脑袋,说:“你能到学校看我,我很感激。我照理该找个地方,和你好好聊聊。”我:“别难过。您永远都是我的老师。”他眼圈一红,消失了。我想:天下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在坏人最坏的时候惩罚他。

幸好,还有体育老师。等到五点,体育老师下课,骑自行车离开学校。我一路小跑,跟踪到他家。他家在一座破败不堪的筒子楼,充满炒菜的恶浊气味。

他在水房淘米时,我走到他身后。只要把手掌拍在他的第七根腰椎上,他的内分泌系统就会败坏,两个月内瘫痪,半年内死去。

但我就是学不来郑磅礴的狠劲,迟迟未能出手。我说:“我想跟你谈谈。”体育老师的反应非常奇怪,他慢慢转过头,平静地看了我一眼,说:“啊,终于看到了你的相貌。”他端着米锅走出水房,走下楼梯,到了街上。他一直向前,绕了工人体育馆一圈,然后停下来,说:“到此为止吧,我已经静脉曲张了。”我走近,伸手。

但手掌还是停住了。

他长叹一声:“六年啦,你还是下不了手,究竟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六年前的一个傍晚,他觉得有人跟在身后,转身却也看不到人。

他跑起来,听到了两个人的脚步声。他多次感到背后的杀气,但始终没有受到致命的一击。

这个隐形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出现一次,令他拼命地奔跑,由于小腿血管压力过大,得了静脉曲张。

我告诉体育老师,我的母亲是医生,静脉曲张的手术费六年前是四百元,现在也不会有多贵,还是要及早治疗。

他哀叹:“已经涨到五千了!”

我:“美校不是很有钱么?”

他:“肥的是那帮画画的,哪轮到我们这些体育老师。”清苦的生活和死亡的威胁,令他看穿了世上的浮华,觉得只要对学生好,生命就有了价值。我想:他们怎么都改好了?我再无用武之地。

我对他说:“我今后不会再骚扰你,如果你还觉得身后有黑影,记住,那一定是你的错觉。”八卦掌可以练到“如影随形”的境界,六年里跟踪他的只会是K,他和我同样身怀绝技,也同样缺乏一击的血性。

体育老师一脸疑虑,哽咽道:“结束了?”

我:“结束了。”

他挂着两行热泪,端着米锅走了。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倍感欣慰,难道我做了好事?

正当我思考此事的性质,感到后背升起杀气。如果我回身,就会被击中。我向前一跃,作势转身,杀气压过来,我只好又向前一跃。

连跳了五次,我仍未能转身。

武功高下立判,K在这六年超越了我。我不再跳跃,心怀死志缓缓前行,走到路灯下,清楚看到脚底有两条人影。

我:“K,是你么?”

背后没有回答,脚底多出来的人影逐渐缩小,消失。

我压力顿减,急忙回身,见街上有几对饭后散步的老人,K了无踪迹。

他将我彻底击败,也激发了我的斗志。我暗下决心,回家后要闭门练武,一年后再战。当我大步行走,沉浸在激昂情绪中,忽感前方有股异样杀气,我一惊,见一个女人挡在眼前。

她穿低腰裤,露着整个腹部,嗲嗲地说:“大哥,你瞧我咋样?”看着她圆润的肚皮,我赞了声:“厉害。”她抿嘴笑了起来:“知道厉害就好。”伸手挎住了我的胳膊。我忙说:“我身上只剩三十块钱。你——我实在消费不起。”她一瞥我,眼神幽怨,说:“啥钱不钱的,一块乐乐呗。”她如此爽快,再拒绝就显得小气了。我俩手搭手,走了一会儿后,她问:“大哥,我们这是去哪呀?”我:“……啊?不是去你那么?”她:“我哪有地方呀!”我以为我俩会不欢而散,但她仍依偎着我的肩膀,又向前走了二十多米,羞涩地说:“大哥,你别瞧不起我。一般遇到这种情况,我会选择公共厕所。”我:“……啊。”她连忙解释:“当然不是一排坑那种,而是收费厕所,里面全是单间。也不贵,一个人才五毛钱。”她又介绍了种种好处,终于说服了我。但我还是心存疑虑,问:“收费厕所?门口总有收费的人吧。到了门口,咱俩也只能分别进男女厕所。”她抿嘴笑了。

我:“啊,你的意思是给看门的点钱?多少?二十块够么?”她笑得更加妩媚,说:“不用,这钱咱们省下了。用这钱,请我吃麻辣烫吧。”我:“你有什么妙法?”她:“真的很妙,其实大哥,我是个男的。”我一下蹦出五米开外,她(他)惊喜地叫道:“这是什么!轻功?你太棒了。”她(他)稍一动步,我转身就跑。

跑过了工人体育场、宝利剧院、鬼街……一路泪如雨下。六年的禁欲生活,已让我不辨男女。可想而知,我把自己毁到了何种程度。

站在街头,只想找个真正的妓女。但我仅剩三十元钱,绝不可能达到目的。我想了又想,想到了风湿。六年的岁月,他的境界会达到难以企及的高度,三两句佛言禅语,便可令我康复。

找他缓解心灵,比较省钱省力。

我跑过美术馆、钟鼓楼、什刹海……纵身一跃,翻入玉涵寺。院中一片漆黑,只有风湿的窗户还亮着灯。老友重逢,他一定会痛哭流涕,想到敲门后的激动场面,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敲门。

门开。

风湿露头,叫了声:“是你!”

我刚要搭话,他已蹿回屋里,坐到电脑前奋力地连击鼠标,屋中响起一片枪声。我说:“我回来了……”他瞥了我一眼,叫声:“糟了!”把耳机戴上,屋中的枪声便销声匿迹。

我看看四周,他不但有了电脑,还配备了打字机、传真机、复印机,除了那张明清式样的木床未变,和白领办公室并无两样。

走近电脑,见屏幕上是美国特种部队解救人质的场面。风湿一边开枪,一边对着麦克喊:“从左边包抄!哎呀,你怎么又中枪了,用手雷!”似乎电脑里有多人在玩。

看到他的书案下堆着几捆书,想是佛经,我抽出一本,却见是口语化文字,一份禅宗文化的讲课纪录,讲课者是一个叫南怀瑾的老人,从前言后记看,似乎很有名气。

随便翻了一页,见是写南怀瑾常睡觉不安心,担心他的棒子交不出去。我前后多看了几页,才搞明白他说的棒子指的是他所代表的禅宗流派。棒子交不出去,是指没有继承人。

隔几页,又写南怀瑾安心睡了,因为这个接棒子的人已经有了,此人不在身边,南怀瑾也不着急去找,只说要等等他——读到这,我骤然心惊,直觉告诉我,此人可能是风湿。抬头看风湿投入玩游戏的样子,想:看来,老先生得且等了。

此书诙谐,一路贬低自己,不觉读到了凌晨一点。风湿游戏结束,把耳机、麦克奋力地甩在桌上,看来他的小队没有救出人质。风湿愤愤不平地说了句:“什么人呀,和你们组队,就从来没成过事!”他猛然发现我坐在屋角,一脸怒容转化为哭相,喃喃道:“你回来了?”我终于看到了我想看到的,心里却全不是味道。

风湿手忙脚乱地给我倒茶,隔一会就拍拍我的肩膀,哈哈大笑两声。十五分钟后,他两手一合,做了个莲花手印,情绪平息下来,问:“你跑哪去了?”

我讲了我的经历,引得他长吁短叹,吟道:“何岁逢春不惆怅,何处逢情不可怜。”我:“呵,你怎么有了文学修养?”他嘿嘿一乐,说:“两年来,我晚上没睡过觉,只在第二天中午睡一会。单日读古诗,双日玩游戏。”两年前寺庙从南方移来了一尊元代石佛,此佛像在山野中暴露多年,山民们常看见有大蟒蛇盘在石像前,石像搬走后,山民在石像原地发现了蟒蛇尸体,风传大蟒蛇的精灵追到北京去了。

——这是送石佛来京的文物部门人士讲的,严重影响了看门老大爷,他晚上听到院中有“噼啪”的巨响,逢人便说是大蟒蛇的精灵在跪拜石佛。少数小和尚受了影响,每日天一黑便关门睡觉,不敢出屋。

风湿大叫:“鬼话谣言能有市场,正是末法时代。唉,我只能做到我不买账,所以不睡了。”他两手一合,做出莲花手印。等他情绪平息下来,我问:“王总怎么样了,还找你么?”他吟道:“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王总破产,再也见不到了。”我惊叫:“被仇家杀了?还是自杀了?”风湿摇头:“都不是。他觉得自己穷了,不好意思见我。”感慨了一阵人世变幻,我告辞,风湿说:“你可以住这。”我:“不,回家了。”翻出玉涵寺,大街上无车无人,一排乌鸦站在电线上打盹。我放轻了脚步,惊醒它们,必招来“哇哇”乱叫,这份不吉利,我已无力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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