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子登时低下头,慢慢走到我们桌前,压低声音说:“我读的书少,最恨人骗我。现在已经不是钱的事了。”风湿:“那你要干吗?”钩子:“最少捅他两刀。”这时旁边桌上一个人哼了句“造孽”,转过身来,是昨晚给尼姑讲经的老僧。
老僧:“一切众生,都曾经是你的父母,这把刀还是放下吧。”钩子:“不关你事。吃你的吧!”把刀对准了老僧。
登时站起了几桌和尚,叫道:“放肆!”钩子急忙摆出李小龙标准的拳架,晃动着身体,准备迎战。老僧叫和尚们都坐下,很欣赏地看着钩子,说:“嗯,你天生有股狠劲,用在修行上会进展神速,想不想受戒?”钩子一愣,摆着的架势就松懈了,说:“可我不信呀。如果要我信,你就告诉我,李小龙是怎么死的?”老僧:“李小龙是谁?”周围的几个和尚都摇摇头。我刚要搭腔,风湿一把抓住我的手,示意我不要说话。
老僧看了一圈,见实在无人知道,目光猛地对上了钩子的视线,叹道:“不就是你么?真可怜,自己怎么死的,都忘了?”钩子瞳孔扩散,过了半晌,哇的一声哭起来,声调越来越惨。老僧站起,说:“别哭了,影响别人吃饭,跟我到佛前忏悔吧。”老僧向大殿走去,钩子乖乖跟着,此庙的和尚跑过去开了殿门,两人一前一后进入。
院中恢复了平静,众僧继续吃饭。我问风湿:“他真是李小龙转世?”风湿:“谁知道呢,但这么说,他一受刺激,滚滚的恶念一停顿,心灵就打开了。”我:“他崇拜李小龙,忽然听到自己就是,这个刺激的确太大了。”风湿:“是呀,老前辈的手段真厉害。我跟了王总这么久,一直是敲边鼓,总难一锤打到他心里去。”这时王总鼻青脸肿地回来,坐下后喃喃道:“一定是宾头陀尊者,就是他。”原来王总被钩子一脚踢下台阶,晕了半晌,只觉得死了一回,重新站起,感到看万事万物都不一样了。
王总认为他被宾头陀尊者直接点化,风湿赞道:“此次千僧宴,圆满了。”
【二十三】
王总和风湿开车回北京,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说不用,王总要给我留钱,我也没要。他俩下山后,我在七座白塔的寺中又吃住了两日,此庙和尚因我跟办千僧宴的人相识,客气地给我安排了住所。
两日后,我问此庙和尚,知不知道空幻寺。此庙和尚说在西台,许多庙都败落了,不知还有没有。我想:我练的武功自那里传出,也许那里是我的归宿。
西台离此有三十多里,下山前,我到善财寺去看万德师傅。他不在,我遗憾地出了客房,见到钩子头上顶着块手巾,在院中来回踱步。
我向他打招呼,他两手合十,说他决定出家,马上要剃度了,热毛巾捂在头上,是为了软化发根,剃头时方便。
我说:“是不是因为我,你不能向经理交差,才出家的?”他哈哈大笑,说:“不是不是,我出家,是因为我知道我是谁了。现在,好多前世练过的功夫,我都想起来了。”我觉得他的修行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老僧的任务并不轻松。我祝他能最终圆满,他祝我多福多寿,我俩告别时,都眼带泪光。
走到街角,见那个擦皮鞋的妇女还在,我走过去说:“能在你这坐坐么?”她:“坐呀坐呀,你我是熟人。”我坐在椅子上,见远方山脊白雪闪亮,一层层叠到太阳里,令人感慨,山川本已壮美,不该再有人类。我目在天边时,擦鞋女说:“我家要刷墙,你要没事,就帮我干干?”她住在一间二层阁楼中,需要走一道铁制楼梯。楼梯很陡,她在我前面,两次身形摇晃,我伸手托住她的腰,入手滑腻,令人心惊。半天才想明白,触到的是她的衣料,并不是她的皮肤。
阁楼中有三间房,一间卧室,一间厨房,一间厕所。她要刷的是厨房,只剩下一面墙未刷,煤气罐和炉子铺着报纸摆在中间。我说:“用煤气,你的生活质量还挺高。”她露齿一笑。
我干了一会,她直摇头,说:“你干活太小气了,刷墙不能一点点蹭,这样永远也刷不匀。你要抡圆了刷。”她接过了刷子,撩开衣袖,露出滚圆的小臂,刷了起来。
她三下两下地把活干完,洗了手说:“辛苦你了,到我屋里坐坐吧。”她房中铺着深红色地板,有一张钢丝双人床,摆了一圈组合柜,其中有电视机和录像机,地板上放了一叠录像带,是007间谍片系列和周润发主演的《上海滩》。
我:“你擦皮鞋,能挣出这份家当?”她笑着解释,说她原是一个富裕白领,在某外资企业工作多年,丈夫是她小学同学,两人的感情持久牢靠,但一年前丈夫跟她闹离婚,让她觉得万事虚幻,就辞了工作到五台山想出家,但又受不了庙里的清苦,于是她采用了这一折中方式,在庙边生活下来。
卑贱者是有福的,她擦皮鞋,是想用这个卑贱的工作消除自己当白领时养成的奢侈傲慢。她给我倒了茶,叫我和她席地而坐,说:“但我把家弄得舒服些,没办法,女人还是应该活得好一点。”她给我讲了许多不吃肉的好处,说肉是天下最恶心的东西,拌上调料后才变得香喷喷,而有智慧的人绝不会被葱姜蒜迷惑,一眼能看出肉的本质。她撩开袖子,露出小臂,说她身上的肉也一样。
我只觉得她肌肤光润,为自己的智慧不足而深深焦虑。她说:“怎么,你没看出来?”我惭愧地点头。她很为我着急,想了一会说:“要不,你再多看点?”
她利索地脱了衣服,半裸地站在我面前。我控制不住地一阵哆嗦,她关心地问:“你怎么了?”我:“……不行,我智慧太低。”她是我此生的第一个女人,教给我做爱时要控制呼吸。经历了她之后,我情绪低落,很久才说话:“你和你丈夫有没有离婚?”她回答:“我要拖死他。我的婚姻只是一张纸,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好,你离婚吧,我娶你。”她一下坐起,吃惊地看着我,猛然大笑起来,在床上滚了一圈。
她止住笑声后,四肢张开,说:“你果然没有智慧。来,我给你输送点智商。”我爬过去,她收拢四肢,章鱼一样地把我团住。
第二天早晨,她端坐在我的胸口,说:“我比你大十岁,现在我还年轻,但你三十岁的时候,我就不水灵了,即便维持得好,四十岁还有美丽模样,但我还有五十岁在等着,年龄就会让咱俩分道扬镳。看看,人间有着种种限制,有限制便有痛苦。”她滚落在我身旁,搂住她的乳房,我一阵伤感。她哭了,蹭着我的肩膀。她蹭干眼泪,把我拉下床,齐头齐脚地对坐在地板上,严肃地说:“能超越种种限制的,只有心法,但心法不在寺院中。幸好我遇到了我的师傅,寺庙中的佛菩萨都是泥塑,而到我师傅那,你说你想见谁吧,想见观音菩萨,我师傅一撩门帘,观音菩萨就走进来了,想见达摩老祖,就能约着一块吃饭……”我变了脸色,问:“你师傅是什么人?”她:“我不说是什么人,只说他的长相,他和周润发长得一样,但周润发现在胖了,没以前精神,而他永远是周润发二十四岁演《上海滩》的模样。只要你信奉他,我俩就能超越年龄的局限,永远在一起。”沉默半晌,我问:“你利用擦皮鞋,和多少人睡过觉?”她一脸恼火,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刚觉得自己失言,她却泛起了笑容,笑得像是另一个人,说:“我这人办事,不计较成本。”我感到心慌,起身穿衣,她抓住我裤脚,说:“想走?白占我便宜呀。”她上嘴唇收紧,已露凶相。我略一挣扎,她跳起来,冲着我的脸一口咬下。
我的武功本能起了作用,食指扬起,点在她鼻梁。她一声哀号,滚到组合柜边,双手捂脸,痛得眼泪直流。
夺门而逃。跑下铁梯时,回头见她捂着脸站在窗口,两个肘枕在窗台上,像是Q在她的窗口。我想:反正我是个不出家也不回家的人了,何苦让女人难过。
走回房间。
我:“你还会咬人呀。”
她:“你也会打人呀。”
她鼻梁红肿,眼中布满血丝,稍眨眼,滴出一颗泪,滚下脸颊,沿着乳沟滑下。这颗泪经过肚皮,颠簸到左大腿,顺势而下,在小腿和脚面的坡度上加速,于脚大拇指甲上起飞,啪嗒一声落在墙上。
看着墙上的一星湿迹,我俩呆住了。过了半晌,她说:“只有两个答案:一,这不是一滴眼泪;二,我的皮肤好,太滑。”经过对她皮肤的深入研究,我俩都认可了第二个答案。我对她说:“管你师傅是什么人,我跟着混就是了。”先跟她混了几天,一夜她做了个梦,梦到我上辈子是一个山中道士,她是山下的一个村姑,到山中采果子遇到了我,我和她有了私情,破坏了千年道行……后来她远嫁他方,我在山中老死。我临死前,曾下山企图找她,但人间的万家灯火令我惘然惧怕,重新退回到山上……
她说她第一次见我,就有心痛的感觉,必是前世因缘。我当晚也做了个梦,梦中的我不是道士,是一条鲸鱼。梦境真切,醒来后,皮肤上仍有海水的感觉,甚至能回忆起我游荡的海域,在北太平洋中,距离加拿大西岸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