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佑帝不动声色,“太后说的不是你。”
太后高声道:“一时之誉,就可断其为君子么?”顾亭运这才安心,知道她仍然在指嘉南王。龙佑帝针锋相对,“一时之谤,恐也不能说其为小人。”
太后吸了口气,点头道:“很好!天下毕竟是皇帝的,嘉南王如何处置,皇帝拿主意吧!”仰头向天,径自往书房外走去。
龙佑帝欠身道:“太后慢走,儿臣和顾爱卿尚有事议,恕不远送。”太后顿足,头也不回地冷笑道:“这几步路,我一个人还走得动!”龙佑帝见她声色严厉,略呆了呆,挺直身目送她远去。
顾亭运将两人情形尽收眼底,朝龙佑帝恭敬一拜道:“皇上,嘉南王以待罪之身得皇上青眼相看,太后自然不喜,皇上不必耿耿于怀。太后恨的是嘉南王,不是皇上。”
龙佑帝哼了一声,“朕明白。”
“然则,世子初死,太后替雍穆王心痛也属常情。况嘉南王毕竟失职,如不查办,倒显皇上徇私。”
徇私?龙佑帝苦恼地想,能供他徇的私真没多少,他杀一人或救一人都有诸多阻挠,帝位实在坐得艰难。好在母后毕竟不是武曌,没有夺天下的心,否则……龙佑帝安慰地想,母后不过是惯了说一不二的日子,舍不得放下权力罢了。如今之计,只能暂且舍弃嘉南王,安抚一下她了。
和她决裂的时机,还未到啊!龙佑帝幽幽地叹气。
“亭运你说得对。你代朕拟诏,着嘉南王即刻回京……慢着,”龙佑帝面露颓然之色,无力地道,“让彭城府押他进京罢,给雍穆王一个交代。”
顾亭运犹豫了一下,他细细地端详皇帝,从振振有辞到妥协退让,哪一个才是皇帝的本色?他想让臣子看到的,究竟是哪一面?
龙佑帝发觉宰相在看他,问:“还有什么事?”
顾亭运忙道:“嘉南王是否要收禁呢?”律例规定官员有被告者,须有真凭实据方能先奏后禁。
龙佑帝想了想,手果断一挥,“禁!”
顾亭运领旨而去,龙佑帝终于舒出一口气,默默地想,嘉南王,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年三十清晨,燕陆离被押解进京,出彭城城时不知何人泄露了行踪,被百姓团团围住。众人一听这就是害得赈灾银子不见的正主儿,不由起了义愤群起攻之,辱骂者有之、阻拦者有之,更有无数石块密如雨点砸向燕陆离,连累着他的爱马一同受苦。
愤怒、委屈、痛恨……燕陆离顾不上情绪波动,唯有运足内力,抵抗这皮肉之痛。他从未想到,戎马半生、功震朝野的他,会有这么一天。对付他的人不是夙敌仇家,不是奸佞小人,而是平素最爱戴他的百姓!
郦逊之忍无可忍,喝道:“住手!”甩起马鞭将石块尽数拨出。他用力极有分寸,总不能伤了百姓,只把所有石块全数往前行路上的空处掷去。他露了这一手功夫,果然威震当场,众百姓暂时停了手,然则众口难堵,他回望燕陆离,虽然他一声不吭,可他脸皮青涨,难过得犹如大病。
燕陆离平生所受的奇耻大辱莫过于此,不免心神失宁,痛苦难当。他自问无愧,但那些百姓赖以过新年的救济银子确实是在他嘉南王府手中失去,憋了一肚的冤也无处诉,只能任由百姓观者唾骂。
郦逊之扫视全街,朗声道:“在下乃皇上亲封廉察,对嘉南王失银一案必会全力审理,绝不徇私。处置嘉南王自有朝廷王法,哪一个再敢胡乱动手生事,便是藐视国法,定依律论处!”
他一挥手,嘉南王府百名家将分两队围上来,将燕陆离与百姓隔开,场面顿时肃然。巡检使金芮与一帮金氏军士远远在后面看热闹,并不过来帮忙。
此去京师是燕陆离最难走的路,当年他也曾被抓游街,却可以傲然仰天长啸,不减英雄气概。这一回,要扛起沿路数十万百姓的怨恨,谈何容易!
他叹了口气,回望百姓诅咒的眼神,越是屈辱越要撑直脊梁,与远远跟随在后的燕家军一起挺立马上。他是领军百万的元帅,不可以在此处倒下。燕陆离不觉握紧了拳,坦然地坐进了牢车。
彭城城楼上,金家五位侯爷目送郦逊之与燕陆离离去,不知怎的,竟有如释重负之感。
冬日的风,吹得越发寒了。
第二十一章 如故
江留醉和胭脂骑着郦伊杰相赠的骏马,从杭州过了婺州、处州,眼看温州在即。得以和江留醉单独同行,胭脂一改往日娇羞策马扬鞭,骑术竟不输于男儿,更因著着了大红的骑装,远远便刺得人目眩神迷。
临近温州府地界,两人寻了一处茶棚停马歇息。江留醉想到离家日近,心中着实喜悦,道:“上元二年改永嘉为温州,其实我倒觉得永嘉这名字更好听。”
“谢灵运当年出任永嘉太守,那时此处还是南蛮之地,无路可通。”胭脂叫了一壶茶,坐下喘了口气,“如今可了不得,两浙东路既出了皇帝,这里不热闹也不像象样。”
先皇天泰帝出身处州,朝中贵胄有不少当年跟他打天下的都是两浙一带人氏,人发迹后自然要荣归故里,连带着偏荒的温州一带也逐渐繁华富庶起来。
“是啊,说起来当今皇上跟我们算乡亲。”江留醉笑眯眯说道,“幸好天泰爷定下两浙永不加赋的规矩,不然即便是皇帝老家,打仗征税还是要穷的。”
胭脂道:“你又不做官,担心这些个作甚?”
“民生疾苦与我等密切相关,怎能不关心?”江留醉随口道。
胭脂眼角上扬,闻言很是欣喜,江留醉没有察觉,只顾低头喝茶。两人一面喝茶,一面聊天,相谈甚欢。胭脂放下茶碗,赞不绝口,“想不到这小小地方,茶水竟如此好喝。”江留醉猛饮几口,奇道:“很寻常啊,你是不是渴极了?”
胭脂凝视他一眼,笑了笑,转过头看一旁的枯树野花,都是一派盎然春意。
三十日巳时,两人到了北雁荡。雁荡风景奇绝,号称东南第一山,盛名于唐初。江留醉想拜访的灵山由雁荡山脉几座不知名的山峰连缀而成,因灵江流经此处,有个异人自创灵山派,久而久之武林中人遂称此地为“灵山”,更尊那异人为“灵山大师”。
灵山处于北雁荡群山之中,险怪奇崛,石多土少,更因藏于云烟深处,人迹罕至。灵山三魂成名后,曾有人或慕名或寻仇而来,但因山石迭巘端耸,路陡坡急,行至半山就难再进一步,只得作罢。
江留醉陪胭脂到了灵山脚下的朝霞坡。临别在即,胭脂顿觉相聚时光宛如飞矢,擦身已过,于是停马踯躅,兀自惆怅不言。江留醉放马去吃草,走到她身边道:“初三转眼即至,到时又可见面。”
胭脂点头,眼中尽是不舍之意。江留醉想到花非花,从不拿这种令人心神摇曳摇簇的眼神看他,无奈一叹,找话说道:“不知这几座山峰,失魂宫、断魂宫、归魂宫所在何处?”
胭脂遥遥指向远处,说了大概方位,道:“我先前说过,他们住的地方绝非宫殿,只是溶洞罢了,藏于深山颇不易找。”江留醉道:“是极,没你这个识途老马引着,我岂敢乱走。”胭脂轻笑,“又拿人家开心,把我说得很老似的。”江留醉道:“该打,应该说是青鸟才好。”摇头晃脑地又补了一句,“青鸟殷勤为探看。”
胭脂嘴一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呀,说话不知轻重,难怪……”后半句戛然而止,转了语气,“灵山一带不太平,你绕路走也罢。快些回家去,你的兄弟必是想你想得紧了。”
江留醉点点头,目送她驰马远去,这才上马,一拉缰绳,竟往她所指的失魂宫赶去,想先察看地势,过完年再来细探。行不多时,马不能再上,那座山峰荒凉无路,不似有人居住。好在他自幼居于山间,攀援腾跃无不如意,大致摸着了方向朝前走去,放马自行下山。
行到后来,放眼望去,半山云遮雾掩,飘渺缥缈不可见。而四周目之所及,依旧是秃秃的恶山,无尽歧路,他一直向前,因云雾遮挡走得浑噩,辨不清来路去路。如此走了大半时辰,已近午时,非但不觉得暖和,反而越来越寒意沁骨。
灵山上颇多风穴,冰飕飕的风一过,仿若刀割。此时沙土飞扬,山石滚动,阴风阵阵吹来,冻得人打颤。江留醉熟悉山间天色,一看倏地变黑,云如猪羊,知雨立至,连忙打量四周,寻找暂避之地。
他急行了十数丈,发觉前方右首处黑黝黝有一小洞,奋起精神赶去。老天爷翻脸甚快,不多时,沉重的急雨夹着小冰雹倒沙子似地似的噼里啪啦落地,砸得他脸上生疼。好在他摸到洞口,眼见洞内有几分大,勉强可以容身,便马上运用“宝相神功”松软身体,轻松地钻了进去。
一进洞口,借着透入的微弱光芒,发觉这洞有几分深。他静下来稍一闭目,再睁眼时,瞧见洞口往内尚有三尺深的甬道。他缓慢向内,顿时开阔许多,竟有一方圆三、五丈的洞穴。
急雨如炒豆,山间风声厉啸,江留醉进了大洞,这才松了口气。却听“嗖”的地一道风声,眼前一亮,一枝蜡烛立在一旁峭壁上燃烧。他大惊,寻声望去,离他四尺开外的洞壁上斜倚一男子,约莫三十多岁,冷峻坚毅的眼正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