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到此处一脸费解的神色,郦逊之没想到昭平王左勤能爱民至此,微感诧异。金敞继续说道:“他的王府谁买得起?又是先帝御赐的府第,里面机关重重,外人有谁敢住?皇上自是好生安慰,要他安心居住,并即刻升了他两儿子的爵位,如今一个是子爵,一个是男爵,啧啧,平步青云。”
郦逊之道:“昭平王一心为国,其心可嘉。”
金敞嘿嘿一笑:“左王爷平素从不爱惹事,今次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许是跟太后下棋输了子,被太后逼得要捐银子?哈哈,二十万两,想想都肉痛得很哪。”
郦逊之想,昭平王跟随天泰帝东征西讨时掌管粮草政务,先帝每到一地也必有赏赐给群臣,有二十万家当并不出奇。奇的是以前没听过昭平王恤民如子,这次肯破费不知何故?更奇的是他一心为民,居然有人欲杀之后快,个中奥秘一时参详不透。
金敞见郦逊之听得认真,眉飞色舞地又道:“哪知他刚捐完银子,过没过两天就遭了殃,这白花花的银子也没感动上天,被人砍了个半死不活,至今还在养伤。这年想来过不好了。”
“皇上要大家募捐啊……”
“是啊,就在金逸这孩子出事的次日,皇上召集在京百官要求募银子救灾。说起来,燕陆离募的那些银子是南方诸路地方上凑的,中原本就处处受灾,只有京师一地富户多些。昭平王做什么不好,偏偏死撑大方,连老底都献出来……不过这番做作,把老百姓弄了个感恩戴德,连彭城城里都有为他求菩萨祈福的人。”金敞说到此处,贴近郦逊之笑眯眯地道,“还是康和王走得好,正巧不在京,不用花这冤枉钱。”
郦逊之正色道:“侯爷此言差矣,我回京便去办此事,既然百官都捐了银子,我郦家怎能后于他人?”
金敞自知失言,轻打嘴巴一下,笑道:“世子莫怪,我这人就是多嘴,爱胡说八道。世子和康和王一心为民,怎会舍不得几两银子?”郦逊之想到他前倨后恭的模样,不觉好笑,金敞也跟着笑起来。
郦逊之那夜不曾睡得安稳,躺在床上反复寻思。龙佑帝的手诏是何时所拟?太公酒楼假银曝光不过是两天前的事,消息不没可能在之前就传到京城,除非……除非放消息给金敞的人,同时也放消息给皇上。
他们到太公酒楼是廿七日,金敞从彭城赶来费时两日,该是在廿五日放出的消息。金逸死于廿一日晨,龙佑帝当时下旨戒严三日,也就是说,皇上得到消息时,京城已恢复正常,只是仍不曾抓到凶手。
郦逊之想通了,凭牡丹、芙蓉的武功躲过朝廷追缉自是易事,金无忧已“死”、谢红剑出京,没什么人能与她们一较短长。抓不到凶手,雍穆王与太后势必加压给龙佑帝,小皇帝无奈之下总须拉人顶罪,此时有风声放出,说嘉南王监守自盗,那么拿他下狱也是顺水推舟,正中金氏下怀。
一场风波就要山雨欲来,郦逊之心情激动,等燕陆离到了京城,皇上正式下令判决就是山洪爆发之时。远在江南的父王到时会做何决断?他在京城又该站在哪一边?这一切,都是他必须考虑周详的。
“此去京城你一定要看好皇上,下一个,怕要轮到他。”郦逊之不由忆起父王说过的这句话来。他本觉得昭平王左勤可疑,在燕、郦、金三大王府相继出事后,唯一安然无恙的就是他。如今连他亦不保,究竟其中有何奥妙?那双在幕后操纵的黑手,打垮四大王府的用意,无非是要夺天下罢了。那么下一步,是该轮到龙佑帝了。
然则四大王府根基雄厚,尤其是燕、郦两家,虽然燕陆离获罪、父王遇刺,但两家大军未受任何损失,一旦社稷有难,随时可以应战。这谋逆之人对此如何打算?郦逊之顺此思路想下去。
如他是此人,必借失银案一举杀了燕陆离,如此定激起燕家军报复朝廷,起兵作乱。再令郦家军平乱,打个两败俱伤。而杀金逸使雍穆王无后,金氏子侄必将因觊觎这世袭王位而互相争夺,顾不上其它其他。左王爷施银之举名声太响,功高震主,就弄他个半残不废,连上朝也不能。
郦逊之一念及此,忽然手足冰凉,能用此计而获利者,龙佑帝便是其一。这少年皇帝果真会有这般心机吗?还是,还是他多虑了呢?
郦逊之估算不错的是,在他们到达彭城之前,京中已经历了一次风暴。廿四日深夜,龙佑帝刚探望过遇刺的昭平王左勤,回宫就寝时被雍穆王拦下,说有要事启奏。
“臣有要物呈圣览。”
“狂澜主人?”龙佑帝拿起金敬呈上的一枚私章,仔细端详。青田石所刻篆体,字体兼备风流凝重,一看便是燕陆离的手笔。
金敬滔滔说道:“这章落在太公酒楼老板娘的手中,那女子已被押到大理寺,招供说乃是燕陆离唆使她在酒楼下设地道,偷龙转凤把五十万两银子都掉了包,更许她将来荣华富贵——这章就是留给她的信物。”
龙佑帝沉吟不语,拿着那印章把玩。燕陆离想要力挽狂澜,如今也陷在局中,要做那一双翻云覆雨手真是不易。
金敬厉声道:“皇上,眼下人证物证俱在,请皇上缉拿燕陆离归案!”龙佑帝犹自思考,金敬踏前两步贴近龙案,两手撑在上面道:“燕陆离谋取朝廷募银,显有谋反之心。他大军在握,更是不可不防啊,皇上!臣请拿他回京,听候发落。”
龙佑帝一抬眼,与金敬面对面如同对峙两军,目光中火花交错。他移开眼淡淡地道:“倘若冤枉了他,逼反燕家军,王爷可拦得住?”
金敬冷笑道:“扣住燕陆离,燕家军岂敢妄动?”龙佑帝道:“扣住他?他的武功据说比天宫主更胜一筹,你让谁去抓他?”说到此处,龙佑帝微微叹息,这个嘉南王的确如参天大树难以撼动,长此以往终非安国之策。
金敬道:“只有圣旨,可让他乖乖进京。”
龙佑帝哈哈大笑,“你当他是三岁小儿,这么好骗?”
金敬昂然道:“不然,皇上不了解此人,嘉南王最重名声清白,先帝让其领兵数十万镇守南疆而不畏其反,正是此故。皇上若说他有罪,他说什么也要亲来京城,一争到底。”
龙佑帝闻此言,心下一咯噔,重新审视金敬,忖道:“从前只顾讨厌此人,以为他仅凭外戚身份挤身辅政王爷之位,如今看来,却非一无是处。”笑道:“你既说先帝不畏其反,怎又说他要谋反,岂非前后矛盾?”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他尚未准备充足,正是我等良机!即便他无反意,南方诸路军民只知有嘉南王,不知有皇帝,难道不是罪大恶极?”金敬步步紧逼,“皇上,时不我待,务必先下手为强!”
“朕晓得了,雍穆王先回,朕再斟酌斟酌。”
金敬以为他推托,猛一砸桌。龙佑帝吓了一跳,怒目看去,金敬头也不回,负手愤然而去。龙佑帝倏地站起,恼他无礼正待发火,只听太监传道:“太后驾到。”顿时强忍火气,候着太后进来。
太后本与宰相顾亭运在一起下棋,听说雍穆王到了御书房,就带顾亭运一同过来。见到太后,金敬一话不说,只板了脸拱手作别,两人便知他和龙佑帝不是那么愉快。
“臣顾亭运叩见皇上。”顾亭运三叩九拜,龙佑帝连忙搀扶他起来,笑道:“爱卿平身。”
太后道:“雍穆王为何气冲冲走了?”
“他让儿臣即刻下旨捉拿嘉南王,朕以为证据不足,恐生他变,还想再斟酌一下。”
太后目光炯炯,“雍穆王一片苦心,皇帝不可不知!”
“儿臣理会得,母后不必为此操心。”
“哦,如此说来,皇帝已有胜算,无须我多此一举?”
“儿臣不敢。”
“雍穆王乃国之栋梁,他说的话必有道理,皇帝不如依言行事,迟则生变。”
龙佑帝渐不耐烦,道:“母后不必担心,儿臣想见过嘉南王再做打算。”
“见他?他肯乖乖进京?不打进京来,就是你我的造化了。”
太后当着宰相的面说这些,龙佑帝忍不住道:“儿臣会请嘉南王进京一叙,见机行事。儿臣已长大,这其中分寸自会拿捏,母后和雍穆王都过虑了。”
太后偏最听不得这一句话,肃然道:“古来帝王骄矜而败者,不可胜数。”目光如剑,“远贤臣而亲小人,皇帝想做一代昏君么?”
龙佑帝不免气堵,冷笑了笑,一瞥墙上天泰帝手书的“以尧舜之风,荡秦汉之弊”几字,有了主意,振振有辞道:“四位辅国王爷乃是先帝册封,太后话中有刺,莫非疑先帝之能?为君不易,为臣亦难,朕眼中诸王不分彼此,太后也须体悟臣下的苦心才是!动辄以谋逆论,岂不令藩王寒心?”
这些日子,他顶撞太后的次数越来越多。太后怔住,回身对顾亭运道:“看来顾大人举荐的太傅,真是尽职得很。皇帝可长进了!”顾亭运噤若寒蝉,深深一拜,“陈太傅乃是太后亲任,亭运不敢居功。”
太后冷笑,忽然念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这是白居易的诗,后两句是“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顾亭运大惊失色,伏倒在地,“臣死罪,太后饶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