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拥着一个女子,众星捧月般从楼梯上走下。她们走得很慢,很悠闲,却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一步步仿佛行走于云端天际,有彩云相随,日月为伴。众人愣了一会儿,待看清为首那女子的姿态容貌之后,眼睛一亮,纷纷高声叫好。
江留醉一见之下,却像被人刚打了一拳,呆呆不动。打破头他也没想到,竟看到了蓝飒儿。
蓝飒儿翩然地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出,从头到脚换了装束。她一袭白色羽衣,耳边双髫静垂,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十分清丽脱俗。江留醉呆了一会儿,想,她难道到这里来做老板娘了?果真被她骗了。
蓝飒儿低眼垂眉,流露出女儿家的羞涩,江留醉从未见过。此时,他视线里醒目地跳出她身后一位穿了绛红丝绸长裙的妇人。
那妇人三十有余,给人的感觉只显成熟,并不觉老。她收拾得很干净,不多不少的妆,不多不少的首饰,连表情也不多不少。她含着笑,一边走,一边把目光扫过去,像是在招呼客人。
江留醉想,难道她才是老板娘?那么蓝飒儿是……花魁?!
左虎朗声道:“秋老板,你不把花魁娘子介绍给我们,还想吊人胃口?”蓝飒儿闻言,抬眼看了看他,很快收回目光。江留醉离她只有两三尺,发觉她不仅洗净了铅华,也洗净了干练,完完全全是弱女子的神态。
那妇人展颜应答道:“左爵爷这个罪名可扣得大了,我秋莹碧担待不起。她的名字嘛,要她自己说才合适。”她伸手推了推蓝飒儿。蓝飒儿的脸已红透,定定神曼声说道:“小女子名叫若筠。”声音如善奏者抚乐至妙处,令人闻之便醉。
江留醉开始疑惑。这语调与芙蓉全然不同,莫非他看错了人?这少女与蓝飒儿相像,却并非同一人?说到年纪,眼前的这位若筠比蓝飒儿看起来年轻许多,他记得蓝飒儿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风情。
若筠渐渐适应了十分楼的气氛,一双秀目悄悄地打量四周。当视线落到江留醉身上时,她的神情仍是淡淡落落,似乎心并不在十分楼内,早已魂游他方。
江留醉想,这真不是她?
这时楼内传来一阵叫嚷吆喝声,十几个锦衣华服少年面带倨傲,如潮水般涌进楼来。楼里立即起了变化,秋莹碧丢下左虎,带着若筠笑容满面地迎了过去,不仅是她,莲夫人和其他几位所谓的女教长均趋上前去,和每个来人打招呼。
江留醉此时虽无莲夫人在旁,却猜出了他们的身份。
自然,除了金氏子弟外,谁能有这般威风?一边是金氏子弟颐指气使地谈笑,一边是左虎和其他客人冷清独坐。这种场面左虎见得多了,打了个眼色给四周的客人,众人忽然都安静下来,金氏子弟的嗓门变得格外嘈杂。
为首的黄衣少年见状双眉一扬,走向左虎,热情地道:“原来左兄先到一步,小弟可来晚了,不知花魁选中左兄没有?”眉眼间却是取笑之意。
左虎瞥了他一眼,把眼望向他处,淡淡地道:“金王府的人没来,好戏怎会开始呢?”
“看来有好戏看了,左兄,我等着。”那人回头对其他人笑道,“左爵爷说了,要我们看他的好戏,大家擦亮眼,千万别错过了啊。”众人哄笑声四起,左虎一张白净的脸涨得通红,嘿嘿冷笑。
黄衣少年朝向秋莹碧,微笑着打了个响指,便有人递上一盘黄金,恭敬地奉向她。秋莹碧随意地看了一眼,笑道:“世子何必如此客气!”那黄衣少年正是雍穆王金敬的独子金逸,他将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若筠,一本正经地道:“应该的。”举步走到她面前,含笑看她。
若筠的脸颊飞上两朵红云,眼光乱走,不敢与他的视线相接触。然而,躲不过金逸炽热地注视,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一瞥之下,慌乱的眼神又想逃走,却终于停在他的眸中。金逸笑意更盛,那是一种极有把握的笑,他深深地盯着她,相信她终会被折服。
她静望着他,突然也一笑,嘴角绽开初放兰花般恬淡的笑容,看得金逸失了神。若筠在此时转过身去,依到秋莹碧身边,轻声道:“请夫人吩咐。”金逸望着她的身影,目光里尽是依恋之态。秋莹碧扫了一圈所有的客人,朝身边的人点了点头。
江留醉瞥了眼其他人,虽是衣着华丽、钱袋充足之辈,论气势无人及得上金氏子弟。许是有雍穆王撑腰,金氏的人个个神气十足,容光照人。优越显赫的家世背景,使他们每个人都表现出舍我其谁的傲然,如同鹤立鸡群,十分突出。
相形之下,左虎的威风简直算不得什么,但他一点儿不在意,或是必须显得不在意。他远远地瞧着若筠,眼中亦是一股迷恋的深情。若筠在这时不经意地遥遥看了看他,左虎浮起一个神秘而满足的笑,移开了眼。
江留醉收回视线,他有很多不解,可惜莲夫人走得太远,缠着一个金氏的少年说个不停。有个蓝衣少年瞧了他一阵,见他东张西望,上前拱手搭话道:“你是外乡人?”
江留醉连忙还礼笑道:“是啊,刚来京城,有劳阁下关心。”蓝衣少年努了努嘴,指了个座位,两人坐了下来。
“花魁该选人了吧?”江留醉问。
蓝衣少年嗤地笑道:“兄台急得很呀!是要选人了,不过,来得及喝一杯。”
他指着金逸和左虎等人:“花魁看赠礼的轻重贵贱来挑人,当然,尊驾要是相貌文采特别出众,可能有望。”他说着,朝江留醉打量了一下,摇摇头,“你是不能指望了,等着看他们到底谁的手笔更大。不过,每个人都得意思一下,你也须准备赠礼。”
江留醉客气地招呼蓝衣少年:“对了,还未请教……”
“萍水相逢,不问也罢。你若想认识别人,我倒是可以向你介绍。”蓝衣少年挥了挥手,一脸洒脱。江留醉不禁打量起这少年来,他长得平平,没任何出色之处。那人笑道:“莫非相交不知名姓,便不放心?”
江留醉有几分欣赏他的直率,道:“没关系,阁下不想说,在下也不强人所难。只想请教,金逸带来的都是什么人?”
蓝衣少年点点头,看着金氏那十几人,慢慢道来:“离金逸最近的那个穿紫衣的高个子,是安乐侯金致之子金萌,他身后跟着的那个秀气斯文的年轻人,是他的弟弟金荟。那边和那个老太婆谈天的,是安熙侯金放的养子,其实是他的外甥,改姓金的金濂……”江留醉听他把莲夫人称作老太婆,差点笑出声,这个人也挺刻薄。
“至于那个个子最矮,最自以为是的人,就是随喜侯金敏的大儿子金菏,模样该算姓金的之中最一般的,却偏要做出翩翩公子的样子,让人恶心。”江留醉注意到他唯独对金菏加了几句评语,可见这蓝衣少年对金菏分外讨厌。
“金菏身边不喜欢讲话的那个,是他的弟弟金荪。金氏五侯中,只有崇善侯金敞没有儿子,我看他几时会像安熙侯一样去认个养子来。啊,对了,还有安阳侯金政的大儿子金不凡,你看到没,那个阴着脸的家伙,穿红衣的就是他的二儿子金不庸。”
蓝衣少年说得眉飞色舞,自顾自地往下说:“看到了吗?他们向花魁送礼了。好家伙,那么高的珊瑚树,哇,你看,多耀眼的宝石!左虎今次颜面扫地。”
江留醉望了左虎一眼,他胸有成竹地端坐着,等着金逸等人张罗完毕。蓝衣少年赞叹完后,又道:“你看那递盘子的两个小子,是金氏的旁系,金采和金杉。别看他们不起眼,也是从三品的大员。他们兄弟俩长得好,雍穆王格外喜欢,提拔得比旁人来得快。至于一旁附和金逸的三两人,都是金氏旁系的人,名字记不清了,在朝中也有头有脸。”
蓝衣少年说到这里,停了停,含笑对江留醉道:“喂,听傻了吧,京城可不比你来的小地方,达官贵人多得是,你得小心点,别惹了人家。”
江留醉揉搓了下眼睛多看他两眼,蓝衣少年微微一笑,似乎看透他的用意,嘴朝旁边一努,道:“瞧,要银子的来了。”
一个彩衣少女托着盘子走到江留醉面前,向他笑道:“这位公子,轮到你了。”江留醉愣了愣,回头望了若筠一眼。他分不清,是为了失银案要留下来查个水落石出,还是因为她的美丽与神秘使他想弄个清楚明白。
“可以拿笔墨来么?”
彩衣少女有几分意外,马上取来了笔墨,热心地道:“公子想写什么?”江留醉含笑不言,提笔疾书,那彩衣少女在一边看着他写,一边朗朗读道:“辛夷坞——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读毕,歪头想了一想,不解其中真意,却觉诗意空灵,意境深远,便赞道:“公子落笔不俗,小堇祝公子好运。”
“算不得什么,这是王维的诗句。”
“可是公子写得不错呀。”
江留醉暗笑,二弟要看到了,不笑话这是涂鸦才怪。
小堇又道:“请问公子贵姓?”
“我姓江。”
小堇谢过江留醉,往别桌而去。江留醉这时发觉那蓝衣少年已不见踪迹,暗想:“他许是不知送什么好,看过花魁就走了。”心里略略有些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