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止不剩几个,简直是一个不剩!逊之你说得很对。照你说,我该如何对待这几种人?”龙佑帝始终侧耳聆听,这时见郦逊之停了,才露出赞许的神色。
郦逊之欲言又止:“逊之不敢替皇上拿主意。”
龙佑帝摇头道:“无须顾虑。”他脸上有种落寞的神情,郦逊之正为难措辞,忽然门口响起两声敲门声,解了他的急。龙佑帝眉头一皱,一股严厉的目光自眼中一掠而过,恢复了不苟言笑的帝王威严。
郦逊之不禁想起姐姐的话,皇上的心机很深。其实皇帝亦是凡人,一样有痛苦烦恼,做皇帝并不见得自由自在,甚至不能按本来意愿行事。郦逊之默然想道,龙佑帝即使有心机,也是为势所逼。
门外响起一个小太监的传话声:“启禀皇上,太后懿旨,宣郦世子觐见。”郦逊之正欲走去开门,龙佑帝摇摇手,亲自过去,郦逊之没看到他此刻的表情,但他猜测一定不好看。
龙佑帝打开门,冷漠地朝那小太监问道:“还有谁在太后跟前?”小太监道:“昭平王。”龙佑帝道:“雍穆王回去了吗?”小太监道:“是。”龙佑帝哼了一声,冷冷地道:“你倒是惜话如金。叫什么名字?在谁手下当差?”小太监道:“小人金明,刚来伺候太后。”
龙佑帝听了他的答话,点头道:“你回去禀告太后,朕这就来。”等小太监走远后,他仔细关上门,一脸无奈地道:“这门里门外,搞不清有多少人姓金。但凡我说话,没一句不给耳报神听见,传到太后、王爷那里去。今日难得关上门清净,他们还是不许。哼,哼……”
他苦笑起来,笑容中有几分悲愤与阴沉:“这种皇上,做不做有何分别?!”
毕竟这种事应该发生过多次,郦逊之明知皇帝是演给自己看,更是小心翼翼,不敢流露一丝多余的表情,恭敬地道:“太后召逊之觐见是情理中事,逊之正想见过皇上后就去拜见。”
“你不懂。”龙佑帝的眼神忽地变得锐利,直视郦逊之道,“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你已经看到,堂堂一国之君居然行动受制,被人监视!你可有胆量全力以赴,助我摆脱困境?”
郦逊之顿觉热血沸腾,全忘了刚才的种种猜度,朗声道:“逊之心中只知有皇上。皇上有任何吩咐,逊之决不辱使命。”
龙佑帝一只手揽上郦逊之的肩,大声道:“好,好!不愧是我的好兄弟!我不会亏待你。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和京都府都是庸才,查办失银案至今毫无进展,更连金无忧也折损了,殊为可恨!我有意将失银案交付你办,并请天宫诸女协助,你意下如何?”
郦逊之大喜:“谢皇上恩典,逊之当不辱使命。”他想别的事不好办,这件事却等于是江湖事,正合他所长。
龙佑帝了却心事,甚是快活,在阁中走来走去,笑道:“你看我差点忘了,你既要帮我,我须要知你的习性癖好,才好封你个适合的职位,平素也好有你喜欢的赏赐。哈哈,你快说,最中意的是哪些物事?”
“皇上抬举,逊之一事无成,不敢功未成先讨赏。”
“哎,你和他人不同,我一定要先听你的意愿。”龙佑帝大笑,“尽管直说。”
郦逊之本有“士为知己者死”之念,他已是世子,将来承袭爵位,不必再求高官厚禄。只是不知是什么触动了他的心,开口道:“逊之唯愿皇上能一辈子善待郦氏一门,善待淑妃娘娘。”龙佑帝大笑道:“这是理所当然,你还想要什么?”
郦逊之踌躇了一阵,不得不说道:“逊之自幼练武,耳濡目染,想在武学上更进一步。”龙佑帝诧异地望着他,半晌才笑道:“我竟忘了,你是学武的,好,我便着天宫诸女将绝技传予你。除此之外,你别无所求了么?”
郦逊之不知是多疑还是谨慎,皇上末了这句话,引得他浮想联翩。他慢慢说道:“逊之承皇上和先皇厚爱,幼时即有爵位在身,不敢奢求太多。逊之自幼读圣贤之书,虽不敢自比古时的贤人,但心怀天下、兼济世人之念早已定下,只想做一些让世人称道的事。”
他观察龙佑帝的脸色,字斟句酌道:“逊之不想求一时声名,想和父王一样,几十年后仍有人记得他的功勋。至于官居极品、位极人臣,逊之愚笨,不敢奢求。”龙佑帝的追根究底,令郦逊之意识到皇帝心中的隐隐不平。龙佑帝虽推许燕陆离与他父王,但两人手下强将如云,想不遭猜忌也是难事。幸好他并未以国舅身份开口讨官要爵,不然皇帝此刻怕是就伏下杀机了。
龙佑帝哈哈大笑,道:“好!你有志气,和那些个俗人想得不同,我真没看错你。不过官总是要封的,好做大事。罢了,先去太后那儿,让她拿主意吧。”
他亲热地揽着郦逊之的臂膀,往慈恩宫走去。有数名太监远远瞧见,一溜儿小跑过来跟在两人身后。龙佑帝道:“朕要和世子单独走走,没多远路,你们不必跟着。”为首的太监刚想说什么,龙佑帝沉下脸哼了一声,拂袖而去,便无人再敢相随。
郦逊之暗想,皇帝的权威并不像他说的那样动辄受制,至少表面的风光仍是足够的。
两人边行边浏览宫中景致,龙佑帝似乎忘了太后在慈恩宫等着,慢悠悠地拉了郦逊之闲逛,指点各处绝妙的风景给他看。从文清阁穿过九回廊时,龙佑帝特意慢下脚步,用手指着给郦逊之看:“此处比御花园别有一番风味,你仔细瞧瞧。”
郦逊之放眼望去,只见九回廊曲径通幽,走在其中,每一转弯都觉别有洞天。或以假山取胜,怪石嶙峋,参差有致;或靠花树夺魁,奇花古树,灿若云锦;或凭绿水掠美,清泉奔泻,点尘不生;或借修竹生光,环佩叮当,潇湘解语。再加上廊檐翠飞,碧瓦凌空,令人如堕梦境,神飞天外。
郦逊之此时方知大内皇宫果然不同寻常,单是一处小小的九回廊就如此出神入化,点头赞道:“皇上好眼光,九回廊的确别有风味。”龙佑帝得意道:“这是我和淑妃一起布置的。”郦逊之闻言喜道:“原来姐姐也喜欢做这些事。”
龙佑帝见提起了郦琬云,叹气道:“我很想封琬云做皇后,可惜太后不许。”郦逊之第一次听说此事,诧异地问:“为什么?”龙佑帝道:“她说琬云比我年长,且八字不够尊贵,没有皇后的命。其实我倒觉得她足可母仪天下。”
郦逊之的脸色冷了下来,想起太后那不足道的理由,心底一阵难过与不满。姐姐怕是因此才参佛的了,否则哪个妙龄女子好端端的去念佛读经?
龙佑帝自言自语似地叹道:“太后想给我娶个姓金的女子做皇后,我听了就烦!逊之,我只有靠你,连我亲生的娘也不向着我……”
郦逊之望着少年皇帝世故老成的脸,知道他俩的命运已联结在了一起。他抬头望天,蓝得逼人的眼,几片浮云傲慢地俯视着人间。郦逊之指着那些云朵对龙佑帝道:“皇上,虽有浮云,须臾尽逝,而青天万古长存,请皇上放心。”
龙佑帝低声地道:“我很放心。”他深深地看了郦逊之一眼,意味深长地道:“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们一家人。”郦逊之感激地朝他点点头,无须再说,眼中全是“忠诚”二字。
龙佑帝轻轻一笑,拉着他快步走去。
第六章 天宫
慈恩宫中一片寂静,太后正与昭平王左勤下棋。层层叠叠的宫女齐整地静立在慈恩宫前后,脸上全无笑容,凝固安然犹如蜡刻。偌大一个慈恩宫,只听到轻微的落子之声。偶尔,太后懒洋洋一笑,却常常突然停住,后半截笑声像被吃掉了。昭平王静如棋盘,不发一言,每放一子都深思熟虑。
郦逊之和龙佑帝走进慈恩宫,宫里多了活人的气息。太后正捏着一枚棋,听到声响抬起头来,她眼角的细微皱纹被艳妆遮住,一脸雍容富贵。郦逊之不便多看,暗暗瞧着左王爷和父王比较。
左勤见了龙佑帝,慌不迭起身行礼,太后朝他挥手道:“你陪我坐好,免了礼吧。”左勤依言坐好,龙佑帝心中不悦,却朝太后说道:“儿臣见过母后。这是淑妃的小弟,郦逊之。”提及郦逊之,龙佑帝一脸严肃,没了私下里的亲热。
郦逊之朝太后稽首而拜。太后注意到龙佑帝的语气,瞥了左勤一眼,又把眼光转向郦逊之,亲切地道:“抬起头让我瞧瞧。”
郦逊之不慌不忙抬起头,从容地望着。龙佑帝此刻目不斜视地看着两人,左勤原本恭敬地低着头,此时也抬起头来,一双眼在三人身上打转。
看清郦逊之后,太后微微变色,手中捏着的那枚棋子竟当的落地,一路脆响着滚到了郦逊之的脚边。龙佑帝大为诧异,不晓得太后为何如此反常。左勤笑嘻嘻地道:“生得好相貌,比淑妃娘娘还要漂亮。”
郦逊之捡起棋子,恭敬递与太后:“太后,您的棋子掉了。”太后歪头继续盯着他,像看什么奇怪的事物。龙佑帝连忙找话说:“母后,你说他像不像淑妃?”
太后用一种尖锐的声音道:“不像,一点儿都不像……倒让我想起个旁人来。”她很快摇了摇头,定下心问道:“你是几时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