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眼看就要黑了,郦逊之在城头看见风铉化作一抹黑影,慢慢消失不见,怅然站了良久。
风钰安慰他道:“没事,我大哥水里来火里去,哪里都走得。”郦逊之苦笑,毕竟风铉是一方大将,亲赴险地怎能不让人担忧?但想到自己也欲亲往郦家军营地走一遭,便说不出其他言语,知己知彼这件事,放在他们郦家,便成了身体力行。
郦逊之又想到身在江南的老父,也是这般以一己之力身居险境,大大叹了口气,“上梁不正下梁歪”大概就是如此了。
不知怎的,他眼睛有点湿润。
风铉混入郦家军的营地,服饰一致,又熟悉军规。他隐蔽身形,潜伏了半晌,偷听到了营地的口号,旋即抽身往另外的方向,大摇大摆进入营地。
郦逊之则在城中布署兵马,如要夜袭,水陆两军同时攻打,必须投入大量人马。好在此时,神武大营有五千骑兵先行来到宁陵,随后更有五千步兵将至,郦逊之信心大增。
过了半个多时辰,尖刀船尽数进了城,各船配好了箭矢兵器,引水改流也已做好筹备。郦逊之与顾亭运及诸将齐集房中,商讨夜袭的细节。没过多久,风铉冲进房中,一身褴褛,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
他一进屋,先抢了一壶水,大口喝完,一抹嘴道:“燕陆离没来宁陵!”
“什么?”众人一齐呆了,只有顾亭运若有所思。
风钰面色沉重,指了地图说道:“前往亳州平乱的平戎大营郦家军被送到宁陵与我等敌对,他们使了障眼法,要我们以为是燕陆离亲自领兵,其实领军的全是我郦家军的人,燕陆离领着收编的陈亳守军,要与昭远大营的人会合。”
郦逊之怔怔地想,燕陆离究竟从几时开始,就已经有了反意?
流布在京城的皇子谣言,以前他一直以为是由左勤派人所散布,如今却有了新的想法。那时正值会审燕陆离之际,能够转移龙佑帝视线,从中取利的唯有嘉南王。
鸿翔大营加平戎大营的一万郦家军,四万大军攻宁陵,燕陆离在陈亳召集一万多守军,加上昭远大营的三万燕家军,的确又可凑齐四万人马。燕陆离算盘打得极好,幸好云翼大营被父王收服,昭远大营最终也只有一万人去投燕陆离,否则又是一路大军齐攻京畿,只要有一路失守,恐怕各地会有更多隐藏势力蠢蠢欲动。
“我摸进大营看了,郦家军领军的是路惊眸。燕陆离很可能带了两州的兵力,自陈州北上,一旦攻取其他州县,势力会更大。”风钰说道。
“太康还是鄢陵?”郦逊之手心发汗,京畿的兵力不足以布防所有州县,若燕陆离乘隙而入,他必须早作打算。
众人冷汗层生,顾亭运忽然闲闲说道:“两位不必忧心,皇上圣明,料到燕陆离来攻不会只有一路,因此请了他的一位老友前往相迎。”
郦逊之奇道:“燕陆离的老友?”顾亭运笑道:“逊之你当听过英麒麟的大名。”郦逊之与风铉同时惊道:“退隐多年的寿国公英麒麟?”英麒麟在开国曾为湖湘之主,见先帝势大,最终交出兵权归顺,封寿国公后即刻退隐,十几年来已渐被世人淡忘。
龙佑帝竟能寻得英麒麟出山,可见替皇帝奔走的大有能人在,他所能看见的不过冰山一角。郦逊之又是宽慰,又是警惕,迅速把这支力量加入整个大局中重新审视。
当务之急,还是眼前的郦家军。
第四十四章 明灭
黄昏时分,郦逊之轻骑出城,潜行绝尘而去。此行,他赌的是郦家军只是深受蒙蔽,不会对他不利,但毕竟有燕家军的人在,如有冲突,郦逊之自忖一身功夫足以令他自保逃遁。因此,无论顾亭运和风氏兄弟说什么,他执意要用世子的身份,亲自去平戎大营说降。
他疾驰两三里,进入平戎大营郦家军扎营地时,几个流动的岗哨隐约察觉了他的动静,慢慢靠拢过来。
在对方发现之前,郦逊之拈出一支箭,发劲射出。箭矢掠过岗哨,直扑大营前悬挂旗号的木柱。营地响起惊呼,前方岗哨的军士即刻包围过来,郦逊之收好弓箭,摊开两手,肃然下马等对方靠近。
“康和王世子郦逊之求见主帅。”他朗声叫道。
为首一人愣了下,情不自禁行礼道:“平戎大营鹰骑校尉郦卫国,向世子请安。”
“郦校尉,我有皇上亲笔诏书,要见你家主帅。”
郦卫国不敢怠慢,俯首说道:“请世子稍候,我这就去禀告。”他转身上马,往营地飞掠而去。
大营里一队人马迅捷驰近,带头的正是郦家七将中的路惊眸,络腮胡子,魁梧劲装,面相悍然有股霸气。临到郦逊之面前,路惊眸仔细看了他半晌,方甩蹬下马,恭谨行礼道:“路惊眸见过世子。未知世子前来,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郦逊之微微一笑,巴掌大的钦赐帅印在手中一亮,安然道:“无妨,久仰路将军大名,今日可见,幸甚。”
“世子用的是郦家军的箭矢,一看就知道是自己人。”路惊眸语带亲近,对郦逊之说道,“一直没有机会拜见世子,今日真是意外之喜。”
郦逊之寒暄了两句,问道:“路将军,你们此番围城,为的是什么?”
路惊眸道:“接王爷调令,京城有变,雍穆王造反,要我们速速回京勤王。”他表情沉重地抓了郦逊之的手道,“敢问世子可是从京城而来?皇上如今可好?”
“你说的王爷,是嘉南王,还是我父王?”
路惊眸露出奇怪的神色,像是诧异郦逊之为何这样说,耐心解释道:“自然是康和王。收复陈、亳两地,由嘉南王指挥,这是皇上所命,毋庸置疑。如今陈亳战事已定,他没有权力再命令我等,自是康和王重新用虎符召集我军。世子,我们虽与燕家军在宁陵会合,却不由嘉南王控制。”
郦逊之想,可惜内情未必如此。
“我父王可在营中?”
“王爷在大船上,与燕夜辰商量军情。”路惊眸忽然想起之前的战事,忙道,“虽然王爷从马上摔下,但却无恙,请世子不必担心。”
“他是否一直都留在燕家军营地中?”郦逊之追问。
路惊眸踌躇了一下,迟疑道:“世子料事如神,王爷只是派人用虎符调兵,会合时也仅是匆匆对我们说了几句。难道……”他面色一僵,慢慢握紧了手。
如果郦伊杰是受人胁迫,而他竟没有发觉,这个脸可就丢到家了。
“路将军,京城虽有小乱,皇帝安好无恙。今次是皇上差我守卫宁陵,燕家军此来并非勤王,而是……”郦逊之吸了一口气,一字一顿地道,“若我猜得不错,嘉南王燕陆离是想谋反称帝,我父王当是被他绑作人质,凭此操纵郦家军。”他不能透露郦伊杰有替身之事,何况郦家军对他父亲亦奉若神明,得知王爷被俘,势必齐心协力救援。
路惊眸失声道:“什么!”身边的将士无不倒吸一口冷气,顿时意识到身陷尴尬境地。两军对敌时,宁陵城头主帅挂出的“郦”字,已令他们惊疑,此刻,他们已完全明白受人利用。
郦逊之苦笑,把鸿翔大营一路北上攻城略地的事说了,路惊眸冷汗尽出。他们这支大军,自陈亳之乱后一直跟随燕陆离,此后听说京城有变,燕陆离便指派他们接应鸿翔大营的燕家军,更声称郦伊杰也会与他们会合。路惊眸不疑有他,见到郦伊杰果在鸿翔大营军中,而宁陵城不知为何不许诸将过境,于是一场大战理所当然不可避免。
“你们营地里可有燕家军的人?”
“有,燕夜辰之弟燕晖阳。”路惊眸快速判断形势,斟酌说道,“我大营中有燕军一千人,监视我军行动。适才我听报来者射的是郦家的箭,没有通知燕晖阳,自己带了人出来。依世子所说,王爷身在险地,我们需想法子救出王爷。”
“你带来多少人?”
“精骑军、武钜军五千兵马皆在此。还有五千兵马,归郦琪调度,他驻扎在我营后。”
“燕家军如何布署?”
“翔鸿大营分为两批,马军一万人、步军五千人自陆路而来,水军一万人、步军五千人乘船北上。现陆路集结在我军西部、水路集结在我军东部,舰船上留三千人防守,其余一万二千人一律扎营。”
“一共有多少艘船?”
“可容五百人的铁壁五牙巨舰五艘,艨艟斗舰、走舸、游艇各有几十艘,但具体数量,燕夜辰没肯透露,我料各在五十上下。”
“燕家军备了多少粮草?”
“只有三日,燕夜辰认为三日必破宁陵。入城后,他们会开官仓,再向大商户购粮。”
郦逊之忖道,燕家军信心十足,实是欺朝中无人,道:“你有几分把握,能烧掉燕家军的粮车?”
路惊眸目光闪动,想了想道:“舰船上的粮草动不了,但陆上的么,我可以寻个缘由,派兵潜入,见机行事。”
“今夜是否会有一战?”
“就在黎明之际,水陆一起攻击。”路惊眸沉吟,“世子可要我在那时动手烧粮?”
郦逊之心中大快,顾亭运与他都想在半夜突袭,燕家军却把进攻时间放在黎明,看来大有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