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仓,你知人善任,网罗人才,南疆降将十二名都被你重用,夺取战功,成为朝廷派驻南疆的重臣。他们感你知遇之恩,这几年相安无事,才有了一番太平景象。”
一直在旁沉默无声的将军燕仓,与郦伊杰相识多年,故不敢出头,生怕引人非议。此时见郦伊杰点名夸赞,苦笑摇头。
“燕原,你熟读兵书,自创分雁、狡兔、伏虎、藏龙数个阵法,游骑军经你训练,成为云翼大营精锐所在。你治军严谨,令行禁止,你所带的兵被称为‘默军’,不苟言笑却战力惊人,是燕家军数得上的名将。”
“燕鼎,你在外学医多年,半途从军,不仅是军中一员干将,又以岐黄之术救死扶伤,燕家军中受过你恩泽的人不可胜数。你却从不居功自傲,仅凭累积战功多年苦熬,方有今日的将军之职。”
“燕静崖,你以善射出名,每逢作战身先士卒,军中都叹服你的神勇。即使是我郦家军中神射手,听到你的大名,也要赞一声‘好’!两军对敌,对方大将最惧的就是你手中劲弓,能在千军万马中夺人性命。”
“燕烈,你是燕家军开国老将,最值得我等敬重。你胆气过人,即使面对强敌也丝毫不惧,当年讨伐苗疆,你领兵以一敌十,牵制敌军主力,身中七刀二箭,杀出一条血路。我大军最终取胜,你功不可没。如今你培养栋梁,更有建树,燕家军十几位将才皆出你门下,功绩可谓巨大。”
郦伊杰将营房中诸将一个个点评过去,听得众人汗流浃背,愧不敢当。江留醉心中暗道,这便是知己知彼的力量,由此可见,陆爽的眼光也相当老到,郦伊杰对燕家军诸将如此熟悉,肯定有他一份功劳。
“燕枫,你手下将士才气无双,勇猛无匹,都是不可或缺的国之栋梁,你真的想领了他们去送死?”郦伊杰忽然朝他大喝,如下山猛虎,气势夺人。诸将皆是一震,无数复杂情绪在眼底浮动,茫然若失地看了燕枫。
燕枫一一望过去,他仿佛看出了众人的心声,看到了埋藏着的惊惧退缩犹豫,在即将到来的残酷战争面前,他们动摇了。
而他,则是厌倦绝望。
想到两个儿子的脸,燕枫忽地松了口气。
“康和王,云翼大营燕枫愿归顺朝廷!”他黯然半跪,在郦伊杰面前低下头颅。
“大将军!”燕华、燕远等人一齐惊呼,大半人别过脸去,他们无法做出更好地选择,更愿意守住眼前这份安乐。
“郦某为黎民百姓感谢大将军。”郦伊杰亦半跪下来,扶住燕枫的手。他知道,这抉择多么不易,如有一日,郦屏背离了他,也会是如此万般无奈。
“在下深知康和王此举救了云翼大营,可却是对王爷不忠不义,求王爷宽宥!”燕枫双泪长流,把两膝都跪在了地上,无力地朝西面拜下去。他明白未必有机会在燕陆离面前谢罪,只能将一腔哀思愁绪,化在这一拜之间。
他身后诸将统统跪倒,为自己的屈服与软弱恸哭出声。郦伊杰则紧握身边江留醉的手,长长吁出一口气去。
江留醉一身冷汗,至此方收。
“静如强弩之张,动如关机之发,所向者破,而劲敌自灭。”江留醉不觉想到这句话,深深为郦伊杰折服与自豪。父子俩紧握的双手,如奔腾相连的血脉,此刻终于完全合在一起。
营地外二里的某处林中。
前来会合的灵萦鉴找到了木然呆立的胭脂,巨大的失望令她心中充斥自怜与愤恨,静立良久,方缓缓回过神来。
“康和王既在云翼大营,等我们人到齐了,再想法入营擒住他。你别急,靠二人之力还不够……”灵萦鉴看到胭脂失魂落魄的脸,以为她仅是忧心局势。
“不,我们都错了,军师也错了,江留醉不是皇子,他根本不是……”胭脂高声说来,像是为了说服自己。她曾想再多质问郦伊杰几句,为何笃定地说江留醉是他儿子,证据何在?可当她看到江留醉瞬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忽然明白,那对父子之间有着天生的默契。
不需再徒劳地证明什么,江留醉已经找到萦系他们父子血脉的那根线,它一直隐匿地存在。否则,就不会让他们在芸芸众生中相遇相逢。
这是宿命的捉弄,她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灵萦鉴怔了半晌,仔细深思她话中的含义,说道:“康和王仍是阻碍,江留醉既然不是皇子,那留着康和王也无用,不如趁此良机……”
胭脂摇了摇头,时机已失,再次潜入云翼大营行刺,风险极大。她在微风中收揽青丝,眺望远处的翻飞的旗帜,幸好留给她们的路,从来不只一条。
“红衣他们会依计行事,如今,唯有倚靠昭平王。”她沉着说完,不无遗憾地挽起缰绳,上马后,依然望了大营的方向,久久不能释怀。
越是想要,越是得不到,从前的灵山派是如此,此刻的江留醉亦如是。胭脂恨恨地一打马鞭,尽情疾驰在夜风中。周遭的景致疯狂倒退,仿佛她的悲伤也可以这般别去,留在原地,不再相见。
她并不知道,她一心除去的失魂尚未死,前方仍有纠缠的命运在等她。
不死不休。
第四十二章 运筹
正月十八,黄道吉日。
天公作美,一大早红日便高高俯瞰京城大地。宫城内,郦逊之几乎通宵没合眼,连夜布置人手,与天宫协力安排,重重护卫保护皇帝周全。金敬安插入宫的三百禁军,经过他整夜的彻查,整理出一份名册,交由殿前都点检慕容康密切监控。
他唯一顾虑的是名剑江湖门的穆青欢等几名高手,不知在何处窥视,天宫高手虽多,到底防不胜防。龙佑帝由谢红剑亲自保护,郦逊之居中联络,天宫诸女两个一组,分成三批层层防守。
谢盈紫此番装扮成宫女保护皇帝,郦逊之恐龙佑帝触景伤情,特意调她去了宫门外守住路口,瞒住皇帝。
吉时,百官朝服入宫,皇帝著了通天冠与绛纱袍,等候礼直官、册宝使等入殿,并宣告册金氏女金绯为皇后,命诸公等持节展礼,随后奉制以礼奉迎皇后入宫。诸王公大臣、迎亲正副使等便在元和殿外行礼,皇帝乘舆出宫,先至慈恩宫向太后行礼,接着升御座,等候皇后入宫。
彼时龙佑帝在大殿内守候,郦逊之换过装束,扮成侍卫守在皇帝身边。
“景芳门、玉华门被金敬替换的禁军,现下离此有多远?”龙佑帝不安地问。
“皇上放心,行礼前逊之刚见过慕容康,他们每个人都被盯得死死的,辰光一到,就会先行除去,用我们的人假扮,混淆金敬。”
龙佑帝心下略安,却有一种痒在暗中挠动,恨不得将身化作龙柱,居高临下的观望这一切。即将到来的谋逆会是怎样的情形?他好奇地猜想,有预告的行刺与先前不期而遇的刺杀不同,他苦苦强忍期待的煎熬。
如果金敬此时忽然反悔,皇帝反而会无聊暴怒。郦逊之看着皇帝熠熠闪光的眼,仿佛听到龙佑帝血脉奔流的声音,那加速跳动的心,恐怕与他自己一般无二。
郦逊之从政来最想做的就是扳倒金氏一族,可此刻竟觉得讽刺荒谬。他在纵容恶行的发生,使金氏的败亡如射出的箭,再无回头的可能。
“皇后入宫。”礼直官的声音令两人越发专注,仿佛目睹一条血红的道路横亘眼前。
金绯著深青色袆衣,朱红色的衣袖,凤冠上花树如云。
龙佑帝遥望她的姿容,美则美矣,神情全然是未经世事的单纯,心下有一丝叹息。她是一个注定的牺牲者,今日之后,等待她的不会是尊贵的后座。他移开目光,不记得她的容颜,将来会少一点内疚。
皇后与皇帝礼成,金绯偷觑龙佑帝的样子,眉眼带笑。郦逊之在一旁瞥见,再望向殿外观礼的百官,总觉得缺了一点什么。
金敬失去了踪影。
郦逊之一惊,忧虑地看向皇帝,龙佑帝向他使了个眼色,郦逊之慢吞吞地朝殿门移动。过了一会,他悄然折返皇帝身边,轻轻耳语。
“王爷忽然折返祈天殿。”
龙佑帝沉下脸来,心道:“先帝说得不错,金敬刚愎好权,寡断多疑。他既想取而代之,却连这点胆量也没有,枉我把他当作对手!”他嗤笑一声,抚摸宝座上的龙首,朗声道,“来人,关闭宫门,给我请雍穆王回来!他又是舅舅、又是叔叔,帝后的至亲都是他,怎可不在?”
金绯眉头一跳,郦逊之心想,她是否知情?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此刻是她荣耀的顶点,而她叔叔无论怎么谋反,她的身份都不可能变得更为尊贵。
龙佑帝对皇后笑道:“雍穆王是大媒,朕要好好谢谢,皇后你说,朕该赏赐他什么才好?”
金绯道:“臣妾但凭皇上做主。”
“今天是你的大日子,不妨说说看。已是一家人,朕许你漫天要价便是。”龙佑帝笑得爽朗。金绯直视龙佑帝,像是要看透他的心思,聪慧的深眸令皇帝心中咯噔一下,只觉被她看穿了一般。
“多谢皇上开恩,臣妾一家衣食无忧,再无所缺。依臣妾浅见,王爷亦是如此,所缺唯有天恩。”金绯朝他深深一拜,再抬头时,眸光如水,眉眼间仿佛有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