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盈紫摇摇欲坠,郦逊之抓住她的手,当即运气为她疗伤。红衣就在面前,随时会出手,但他甘冒风险,也不能看她倒下。
玄戎军诸人渐渐围过来,森然军威,换作旁人,早已惊惶失措。红衣嘿然一笑,看了看晕死过去的皇帝,轻蔑地扫了众人一眼,提足缓行。他既要走,众军士无声地让出一条道来,竟是大气不敢出。郦逊之看得窝囊,却无法丢下谢盈紫追上去与他交手。
一抹鲜艳的红色,就这样慢慢在风中逝去。
谢盈紫面色恢复莹润,朝郦逊之一笑,默默抽回手。
“多谢世子,我没受伤。”她中气平和,吞吐自然。郦逊之没想到她会用计骗过红衣,呆了一呆,自叹不如。
皇帝依然昏迷,郦逊之命人急传太医,又让玄戎军替金敬收尸,并收押金政等人及随行军士。太医看过皇帝,称伤势不重,可以移动,便将龙佑帝抬去馥春宫安置。郦逊之随侍在侧,天宫诸女在外护卫。
皇帝受了惊吓,服了一帖药,已缓缓醒转,定下神来。他问明来龙去脉,沉思不语,不时望了锦帐上的金钩发呆,郦逊之在旁静立,不敢多言。
“逊之,我要你速速带人围捕京中金氏党羽,绝不可走脱一个!”皇帝突然开口,精神一振。
“……皇后呢?”郦逊之迟疑问道。
龙佑帝似笑非笑,想了一想,叹道:“金氏一族谋反,她还能当这个皇后吗?先行幽禁再说。”
他为金绯遗憾,稍一动念,在想要不要法外开恩。千钧一发的时刻,他看出她有舍己救人之意,殊为难得。可是金绯再聪明再善良,也是金氏女子,若是存了一丝要为金家平反的念头,将来保不准就是大祸害。
他不能冒险。
龙佑帝克制住心头冒出的宽恕之念,不愿再多想金绯的死活。毕竟,她若无罪,就会占据皇后的宝座,而他空悬了后位,为的是那一个人,除了她,世上再无匹配这宝座的女子。
郦逊之领圣旨而去。
皇帝木然地躺到在龙床上,直至徐显儒前来禀报:“太后想见皇上。”他说了三遍,龙佑帝醒过神来,淡淡地道:“不见。”
太后隔了房门,轻轻叹息,龙佑帝道:“母后回去歇着罢,儿臣今日太累。”
“皇帝幽禁我金氏一门五侯,他们都是你的舅舅,我的兄弟,就看在……”
“母后,”龙佑帝蓦地起身,打断她的话,严厉地说道,“儿臣差点死在刺客剑下,母后可知道?这些什么舅舅兄弟的,想要你儿子的命!母后最好仔细掂量下,谁才是你至亲的人?是罔顾王法谋逆篡位的兄弟,还是今后将奉养你天年的儿子。”
太后呜咽的哭声就像冬雨,细细密密地在门外窸窣响动,她尽力不让自己哭得大声,把怨气憋在胸腹间,苦苦忍痛抽泣着。可一想到那几个兄弟罪孽之重,今后再不能相见,又不能不救,纵然龙颜大怒,也只能默默忍受。
龙佑帝听得心乱,喝道:“徐显儒,扶太后回慈恩宫,好生照料。没有朕的旨意,不能再让太后出宫,免得受了风寒。”徐显儒应命,扶起太后去了,一路上哭声不绝,一缕幽魂似的飘散在宫中。
龙佑帝命太医又开了一帖宁神助眠的汤药,喝下去,过了很久,才昏昏沉沉睡去。
次日,难得宁静的清晨。
郦逊之忙碌一夜未眠,头重脚轻地赶回康和王府,连日的奔波让他心情沉重。夜里落了一场雨雪,地上泥泞一片,老天也灰着脸。他心中感叹,这不是太平的景象。
他出神地看了会天,身边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那日宫城匆匆一别,来去匆忙,有很多事来不及说。”花非花在素色的窄袖长裙外,套了一件印金百花纹夹袄,像了历尽人间的平淡与富丽,波澜不惊地望了郦逊之淡淡微笑。
郦逊之见是她,松了口气,走向她说道:“多亏有你们在,皇上幸而无恙,替我谢谢你师兄……”他沉默了一下,遥想失魂的风采,“杀手之王,的确可当万人敌。”
“自从太公酒楼一别,有太多事情发生,我和江留醉也因你父王的事被迫分头行动。现下他留在江南照应,你父王恐有危险。”花非花沉重地说。
郦逊之忧心忡忡,肃然道:“你详细说给我听。”领了花非花往屋内去。两人分别细说了半个时辰,直到郦逊之感到腹饥,吩咐厨房上了茶点,才慢慢说完。
郦逊之听得是胭脂假传失魂令号令众杀手,又听花非花说出江留醉的皇子身份被胭脂亲口证实,茫然发怔了一阵。此事牵连太大,知晓的人又太多,郦逊之百般思量无解,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他知道身世后,可曾说什么?”
“他还是他,只是江湖上一个无名小辈,不会对朝局有任何改变。”花非花看透郦逊之顾虑所在,安慰地说道,“现下他关心的只是找到康和王,化解眼前的一劫。”
“我父王吉人天相,不会有事。京城诸事混乱,我却有一事相求。”郦逊之忍住心潮起伏,江留醉的事虽大,尚算不得紧急,父王早知京城会有何样变动。如今最急迫的是眼前的那个人,那件事。
花非花灵眸闪动:“你想我送楚少少出城?”
郦逊之赞赏地点头,她向来聪明得可怕,幸好没有成为敌人。他展颜笑道:“不愧是归魂,一语中的。虽然京城急需人手,但她身份特殊,我怕左家为难他,又怕皇上反悔,还是速速离京为上。”
“若是请郦家军护送,只怕皇帝届时一怒,牵连你们郦家。我便不同了。”花非花微笑,“眼下这形势,战事将起,我留着也无用,不如护送她回太原楚家。”
“太原路途遥远,楚家有人在相州接应,你不必太过操劳,届时可以早日回京。”郦逊之注目花非花,他知道她在等江留醉入京,他也在等。
“你说她受了伤,索性带我去看看。”
郦逊之要的就是她这句话,忙领她往剪霞轩去。楚少少为掩饰身份,这几日恢复了女儿红妆。她听闻花非花就是归魂,呆了一呆,表情甚是奇怪。
花非花细看她面色,楚少少微露羞色,像是不惯被两人同时打量。郦逊之忽觉失礼,移开目光,怔怔地落在妆盒上,嗅着脂粉香气,心神荡漾。
“楚家为左勤卖命,胭脂是不是也为了左家?”花非花突然问道。她最惦记的是胭脂的野心,那野心太大,竟能迫使胭脂对失魂都起了杀心,她一定要弄个明白。
楚少少低下头,吸了一口冷气:“原来你都知道了……”郦逊之心中一淡,她依旧对他有隐瞒,不止一桩,可是他知道那都是没错的。
“胭脂和我是同门,我们的师父,便是魔境之主塞边人。”楚少少幽幽说道。
“昨日金敬指使名剑江湖门刺杀皇帝,失手之后,红衣再次出现。”郦逊之注视楚少少,把。她的表情十分澹然,轻轻“哦”了一声。郦逊之想,他不怪她,她不会全盘托出,那也没什么。她不想说出来的,慢慢也会水落石出,他不会逼她。
花非花道:“红衣刺杀皇帝,是左勤指使?”
“皇帝该怀疑到昭平王身上了。”楚少少淡淡地笑,她已经卸下重担,不想再肩起。江山社稷国家大事,不是她操心的事,完成师父交代的任务,支持左家走到这一步,已是她的极限。
窗外,有冷冽的花香飘进屋,裹了一团寒气,沁入郦逊之的心。他打了个寒噤,把打开的窗关上,像是下了决心似的,说出了久存的疑虑。
“金逸早就死了,牡丹与芙蓉故意让金无虑盗去一封信,以金逸口吻写给金敬,其实不过是混淆视听,让皇帝以为金敬可假借儿子之死,重新布防,实则叛乱。而金敬却正因死了儿子,想先发制人,掌握自己的命运。不想金敬手下有内鬼,把详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昭平王。”
郦逊之串联前后,慢条斯理地说着,他没有看楚少少,怕多看一眼都像是苛责。
楚少少缓缓梳理秀发,她的唇色发白,休养了几日,依然没什么血色,如一个透明的纸娃娃。花非花为她搭脉,她顺从地伸着手,一副认命的坦然。
“我有个小厮,曾偷听过雍穆王金敬和冷剑生的对谈,当时两人在商议大婚日刺杀皇帝。我几番调查,终于知道冷剑生常年住在雍穆王府,是王爷最信任的幕僚。可是转过头,我在昭平王府也遇到了他,他全力保护左家的账簿,与我交手。”
郦逊之静静说完,终于看了楚少少一眼。她的目光清澈无辜,他不忍地想,罢了,就让她远离这一切纷争,所有阴谋与残酷,让他去承担就好。
他不会逼她和他站在同一个阵营。
“我们称呼冷剑生军师,是他居中牵头,我才能出入左府。”楚少少漠然地说。郦逊之垂下眼,不能再用言语逼迫,他看得出她逃离的心态。
花非花察觉出两人间暗藏的潜流,遂提笔写了几味药。楚少少歪头瞥了一眼,苦笑道:“每日汤药来汤药去,人不成人,倒像个药罐子。这苦日子,真是过不下去。”
“熬得一时之苦,方得重见天日。”花非花意味深长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