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康这番话说得再清楚不过。戴遥心中咯噔一下,心想祸从口出,他莫非不怕这话传到太后耳里去?再看顾亭运与郦逊之满是嘉许之意,恍然大悟,果然是一出双簧。
他老成持重自端架子,尚未说话,那唐谨却又冒失地站起身,朝顾亭运拱手道:“宰相大人,你请我们喝酒,说的却是皇家的大事。我们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些社稷大事,自有皇太后和皇上为我们做主,哪里是我等可以胡乱开口议论?”
顾亭运道:“正因禁军司扈卫之职,顾某才特意请诸位大人意下,解我心中难题。如果有一日,皇上发令与太后相左,不知道诸位大人是听皇上的呢,还是听太后的呢?”
唐谨搔头道:“这却不好办。他们母子俩,就不能商量一下,一人下旨就够了。”
顾亭运抚掌道:“唐大人说得对,如今政令两出,莫衷一是,做臣子的也不知如何是好。诸位大人是皇上和太后身边最为依靠的重臣,亭运也只有试问一句,若是在下想上个乞还政的折子,不知诸位大人肯不肯与亭运联名上奏?”
高琼忍不住道:“顾大人,此事太过仓促,还是谨慎为上。”
郦屏拱手道:“郦屏是外臣,不便非议内政,但郦家上下对顾相此举深以为然。王爷不在京畿,只有请世子代为答复顾大人。”郦逊之随即附和道:“屏叔说得极是,皇上今岁已双九年华,军国常务料可应付自如。逊之便与顾大人联名上折,敦促太后归政。”
慕容康也道:“下官适才已经说过,请顾大人加上下官之名。”
高琼向戴遥望去,戴遥叹了口气,缓缓道:“年前几日,左右司谏、左都御史他们已联名上折奏请太后归政,也是不了了之。顾大人今日之举,不怕重蹈覆辙?”
顾亭运微笑道:“天下事瞬息万变,如今已过数日,戴大人焉知不会成功?”
戴遥略一思索,道:“如此说来,戴某谨遵顾大人高义,忠于我皇,肝脑涂地。”他一松口,高琼也立即说道:“下官也是一样,太后贤明圣德,必不负祖宗。”
三司最高统帅皆已表态,余下的将领也纷纷七嘴八舌,唯恐落后。正说得热闹,忽听得一声清亮的笑声传进舱中。
“你们说得好生热闹,要不要加多一个座,让朕也来喝杯水酒?”
席上诸人倏地噤声拜倒,偷眼瞥见当今天子悠然飘进舫内,一身赤黄袍衫,炯炯的双目如琉璃泛彩,一个照面便把每个人都收进了眼底去。
龙佑帝亲自出面,郦逊之安心地向郦屏送去一瞥,又看了顾亭运一眼。郦家、天宫和这位布衣宰相,是皇帝手中的三支利箭,如今,终于又有了第四支箭,直插宫城内外。
但愿这支箭,并没有来得太迟。
第三十一章 疑忌
正月初六卯时,元和殿的宫灯早早亮起,郦逊之及一班大臣瑟缩于寒风中,候在前殿等待朝会开始。宫门缓缓打开,这是郦逊之首次参加朝会,也是龙佑三年元旦后初次上朝。各院部大臣殷勤地相互寒暄,这之中认得郦逊之的人不多,便有好事者拉他引见其他官员。直至宫门大开,仗卫先行,众人方噤声肃静,列队鱼贯而入。
太后乘六龙舆先到,垂帘安坐在皇帝的御座东面。龙佑帝坐了小轻辇自嘉宸宫赶来,两眼犹有血丝,在龙椅上一扫视群臣,发觉站在头排的郦逊之后精神大振。他一周岁登基,年号宝靖,历十五年,十六岁改年号龙佑,名为亲政,实则挂名皇帝一个。一直以来,皇帝未尝真正享受君临天下的乐趣,这一刻与同龄的郦逊之相对于朝上,他心底里暗自傲愧交加,轻咳了一声掩饰复杂情绪。
先有外邦使节一一到贺恭喜新年,历来如一,龙佑帝心不在此,看过便算。又轮到新晋官员列朝,龙佑帝这才开颜,点了郦逊之的名儿与朝臣照会。郦逊之少不得说了一番精忠为国的话。龙佑帝忽然言语一拐,说道:“退朝后郦卿家不必到崇仁殿议政,直接会同三司、顾爱卿、卢翰林杂议问案要紧。”
郦逊之心道皇帝竟是个急性子,忙应承了。一抬头,看到那微颤的珠帘后面巍然不动的霞衣霓裳,心中又是一动。
待诸事完毕,照例是龙佑帝先说两句,听候太后旨意再行退朝。皇帝此时却意兴阑珊,那一句“未知母后有何教训”说得语气惨淡,连诸院部大臣也听出不对。
太后并未动容,不动声色地启开珠唇,说道:“阴阳肇分,乾坤定位,为天地之大义。皇帝年长,中宫未制,始终为国之缺憾。今有安乐侯之女金绯,生时神光相护,命极荣贵,生性仁恕聪慧,姿貌无双,乃皇后不二人选。我欲令钦天监选定吉时,纳采为礼,敕封金绯为皇后,众卿可有异议?”
众臣一听后位定了人选,原先有所盘算的大臣皆没了盼头,各自称善恭贺。安乐侯排在雍穆王身后跪拜谢恩,这一番亲上加亲贵不可言,惹得群臣艳羡不已。唯独顾亭运和郦逊之这两个最亲近皇帝之人,将龙佑帝眼中暗含的阴霾收在心底,兀自揣测皇帝的反应。
龙佑帝恭顺地说道:“一切以母后旨意为准,所需诸礼及册文,由翰林院、礼部、鸿胪寺、钦天监筹办,不得有误。”
这一来,连熟悉龙佑帝的顾亭运和郦逊之也不知他究竟有何盘算,高坐在龙位上的君王抬起波澜不惊的双眼,恰到好处地微笑。一时间,群臣只觉龙颜喜怒难辨,纷纷低下眼帘,不敢与皇帝对视。
朝会后龙佑帝留膳,郦逊之因奉了旨,知道一会该审燕陆离,先退回家中歇息。郦屏是外放回京省亲,不需介入六部议政,也与他同行归府。沿路不觉提到审案一事,郦逊之想到终要面对燕陆离一案,不禁唏嘘。
郦屏担忧的却是他事,斟酌说道:“周礼有云,以五声听狱讼,所谓辞听、色听、气听、耳听、目听,五听之后又需检验证信,断狱推勘学问多多。这回你头次主审,那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御史中丞三人都比你资深,更有顾亭运这宰相在旁,却要由你奏当,个中分寸殊难拿捏。你可先向他们请教商议了,再做定夺。”
“屏叔怕我一人担待不了?”郦逊之笑道。换作他人说这些他可能便恼了,郦屏是家中长辈,他心知为的只是他好,并无半点卖弄讥笑之意。
“燕郦两家交情深厚,如事事由你开口,恐他人说你徇私。况嘉南王为八议之人,死罪可由皇帝从轻裁决,不得拷讯,只能有一问一,问一答一。既是三司会审,你不必强自出头。”郦屏款款道来,说的正是郦逊之头疼之处。
八议……郦逊之想,他亦是八议之人。所谓亲、故、贤、能、功、贵、勤、宾,这八议之人犯死罪可奏请皇上减免,燕陆离是马上争来的功勋,而他是生来就有凌驾他人的特权。
他不愿再深思这问题,道:“之前三司也曾审过燕府家将……我再取案卷来看,多谢屏叔。只是仍有一桩事要劳烦屏叔——”他将冷剑生与金敬勾结一事大致说了说,又谈到龙佑帝怀疑金逸未死,郦屏悚然一惊,方想说什么又咽下,道:“我去查清这三人行踪,请公子爷放心。”
郦逊之重新翻开失银案的案卷,他既是案子的主审,早已看过数遍,却从来觉得那里面无甚可用。这回看的不是案情,而是三司落笔述案的轻重分寸,以及太后、皇帝对此的批阅。他只剩了半个时辰推敲,这一看花了大半辰光,大理寺卿已专程派人来敦促他起程。
崇善侯金敞得知要审燕陆离,早早于庭外候着,看到郦逊之顿时眉开眼笑,忙不迭地问好。金敞既是证人,郦逊之更不能与他搭茬,客套一句便告辞。
此案开审于宫城的推敲阁,正与天宫一墙之隔,乃是皇帝幼时受训读书之所,后改为提审宗室贵胄之地。
从郦逊之为主审,龙佑帝又将燕陆离交付天宫看管,到专门安排年后上朝听政时开审,情势对燕陆离越来越有利。彼时坐于庭上的几位朝臣据此揣摩着圣意,直至郦逊之一步踏进,这才松开眉头,把一腔心事交由这个年轻人来决断。
龙佑帝此刻正在崇仁殿议政。六部的奏折无非是赈灾救济,太后懒得过来听政,只是所有奏章备一份复慈恩宫。龙佑帝的心思早飞到推敲阁,按说失银案这般大案,他亲审亦无不可,只是他已看到水落石出时的震撼。他喝问官员的语速比平常略快了一倍,被呵斥的朝臣抹冷汗的同时,窥见了皇帝的一丝紧张与兴奋。
郦逊之从过厅走到阁中正房便觉出气氛不对,等一坐下,更有种如芒刺在背的焦躁感,他静心稍一冥想,已知端的。身后的粉墙之内,传来微不可闻的呼吸声,因这人不懂武功,他甚至有把握可一剑刺破对方的咽喉。
他叹了口气,能在此处安排窃听的唯有龙佑帝,来杂议的大臣无不是皇帝的耳目,却依然放不下心。这大概便是做皇帝的悲哀了。
一阵喧嚷声起,郦逊之跟前的大臣纷纷离座,他回神看去,却原来是金敬不请自来,趾高气昂冲到他面前停下。那班拱手作礼的大臣不得不把举起的手复又放下。金敬朗声大笑道:“好侄儿!本王终于见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