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嘴里塞得满满的,可是心里头却有个地方空落落的,这次似乎有点儿不一样。
这真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天!没有朋友,被欺骗,失去了他的职业挂坠,他连饭也没有烧好,仿佛整个生命都失去了意义。无人分享的沮丧和饥饿,使他叼着勺子,开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此刻或许他不那么需要食物,而是更需要友情。
之前的浑浑噩噩变成了突然掉到头上的砖块。活着是为了什么呢?
就在那一刻,沙蛤那始终封闭的大脑豁然开朗,好像打开了一扇窗户,他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
他能有什么梦想呢?他环顾四周,自己的生活不就和这大厨房一样混乱,亟待收拾吗?他的一生注定会一事无成,就连最差劲的庖师帮工他都做不好,这辈子他都没有希望成为一名铸物师,不可能参加地火节大会,对于将创造视为生命的河络来说,他一无是处。
勺子从他的嘴里滚落,这是沙蛤第一次不想吃东西。
3
火环城的入口是一条长着羽毛的巨蛇,从火山顶上悬空向火山口内延伸,一直延伸到圆形火山口圆心处,蛇是石头雕的,地下城的开口就隐藏在张开的蛇牙后面,两条仅容转身的小道沿着巨蛇的身体两侧,通向火山外坡。
沙蛤背着一个小小的行囊,独自蹲在羽蛇头的尽端,他的脚下就是那个圆形的黑色深渊。
他决心逃走,离开这座视他为无物的地方,可是事到临头,他又突然害怕起来。
就在此时,地震袭来,整个羽蛇口都扭动起来,好像一只复活的巨兽。
火山地区地震本来就多,这也只是一场微不足道的小地震。最近这样的小震越发频繁。
沙蛤紧张地抓住石缝,羽蛇口上的碎石簌簌而落。稍有疏忽,他可能就会滑落到火山口的中心。
他心惊肉跳地这么蹲着,太阳正在落下山去,把可怕的黑暗甩到他脸上。暮色中可以看见从碗状的火山口底部向上升起的十二个木制脚手架,好像洗白了的鲸鱼骸骨,那是为地火节的庆典准备的火牛车轨道。
夫环熊悚答应今年要给火环城一个特别盛大的地火节庆典,只是工程进展缓慢,至今施工只进行了一半。
沙蛤原先无比盼望那个节日的到来,他对火炉嬷嬷讲过的那个满是鬼怪的盛大游行既害怕又渴望,但如今,这一切和他都没有关系了。
他只想跑到外面的森林里,跑到一个无人知道的地方,也许就在某个树洞里终老一生,那本是他的计划。但是,森林里似乎有不知名的野兽咆哮,它们在对着月亮发出亘古长在的嗥叫,每听到一声嗥叫,他就打一个哆嗦。
沙蛤丧失了离家出走的勇气,他只能蹲坐在地下城的顶部,为了可怕的孤独抽泣。
或许还有比离开城市更简单的方法,死亡漆黑的影子在如海涛般摇曳的森林顶部飘荡,他只要向前一步,轻轻一跳……
他正在那里这么想着,突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你在这儿伤什么怀,小家伙?”那声音听起来很温柔、很高高在上,选用的词不是河络常用的俗语,而是一种高贵文雅的书面语。
沙蛤吓了一跳,四下张望,却一个人影也没有看到。也许是天上的神祇在和他说话呢。
沙蛤抹了抹眼泪,吞吞吐吐地说:“我留在这儿没有用了,嗯,我想要离开这儿。”
“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因为我笨吧。”那个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月亮升起来了,将石雕的羽蛇照得一片通亮,阴影都明晰可见,小道上仍然没有人。
沙蛤再也忍不住,高声问:“谁在和我说话?”
“你真是有点儿笨呢,不懂得抬头看看吗?”
沙蛤茫然地抬起头来,果然看到羽蛇头部眼眶后面的那片鳞片后,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沙蛤刚看到它,那影子就动了一下,从二十尺高的眼眶上纵身一跃。
沙蛤吃惊地“啊”了一声,惊恐地想,从这么高跳下来肯定要摔坏了。
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就猛地向前跨了一步,伸手想要接住上面跳下来的黑影。
但他张开的双臂接了个空,那影子轻巧地落在了他面前窄窄的小路上,发出的声音不比一片落叶更响。反而是想要救人的沙蛤,那一步跨得太猛,让身体失去了平衡,他发出了一声惊叫,两只胳膊疯狂地画着圈,向外摔入深渊。耳边是呼呼的风响,眼中是极速变大的地下森林波涛般起伏的顶端。
“我就这么死了?”他惊恐地闭紧了眼睛想,“可我还没想好跳不跳呢!”那一瞬间,沙蛤的手腕一紧,被一股力量牢牢抓住。
他做好随时闭眼的准备,半睁开眼睛偷看了一眼,发现自己正贴着林梢滑翔,冷杉和白皮松伸出瘆人的树枝,扑面而来,几乎扫中他的下巴。
突地一个转折,森林在他脚下远去,他正在升入空中。“铁炉在上,我在飞!”沙蛤大声地喊了出来。
“确切地说,是我在飞!”那个熟悉的声音在他头顶上说。沙蛤抬起头,目瞪口呆地看着抓住自己手腕的女孩。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头发,每一根头发丝都像银线一样闪烁,那个女孩,有风做的身体、金银花做的胸部、莲瓣似的脸庞。她轻盈如月光下的一团青烟,低头看他的时候,莞尔一笑,露出一排漂亮的贝齿。最令人不可忽视的,是她背后那双招展的翅膀,展开来一丈多宽,银光闪闪,如同一面白色的旗帜。
闭上眼,等一等,沙蛤,你一定在做梦,而且你每次把这样的梦告诉其他人时,换来的只会是嘲笑。
等沙蛤再次睁开眼时,她还在那里,甚至比夜盐还美。沙蛤更加相信这是梦了,这不会有错,她只可能是个羽人,能在天空中飞翔起舞的羽人。火炉嬷嬷故事里,羽人不都是美得让人惊心动魄的吗?
女孩在他头顶上说:“喂,还想来救我呢,太自不量力了吧?”
沙蛤忸怩地涨红了脸,眼睛望向别处。好像怕被她头发的光芒刺瞎似的。等到他的目光转向下方,不由得艰难地吸了一口气,惊慌地发现自己无法呼吸。
他的双脚就这么飘浮在火环城上空,被烈日折磨了整个夏日的城市在两百尺的脚下安静地沉睡。
他们在令人心惊的高度上翱翔。火山口是一个空洞的眼眶,岩壁上被污水冲刷出许多扇形的污渍,月光下的透水河就像一条弯曲的蚯蚓。
“喜欢飞的感觉吗?”
沙蛤老实地回答:“……不喜欢,我,我要吐了。”“呸,我还没嫌你重呢,那把你放下好了。”
沙蛤吓了一跳,还没喊不要,就觉得手腕上一松,噗的一声又坠了下去。他的惨叫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屁股就撞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下坠之势骤停,啪的一声,摊开手脚瘫在那儿。
过了半天,他才哼了一声:“我死了吗?”“呸,真无用,就这么晕过去了。”
沙蛤爬起来摸了摸身下,发现那女孩将他扔在了设立在山巅的观象塔顶端。他从来没到过这么高的地方,不由得胆战心惊地抠住身下的石头穹顶,只怕从圆溜溜的观象塔边缘滑下去。
羽人姑娘嗒的一声,落在他身边。
“你们河络太笨,理解不了天空和自由。”
他听火炉嬷嬷说过羽人的高傲,说羽人甚至不喜欢别人看他们的脸。
是啊,她那么轻盈,如同飘在高空上的一片云,而他们只是藏在泥地里的一些尘埃。
他自惭形秽地低着头,不敢仰视那个刚救了他的人。
观象塔高耸在阿勒茹火山口之巅,是一座石制圆锥高塔,最底下是个图书室,上面两层则安设巡夜师要用到的各种奇怪装置,铜屋顶下最重要的是一个巨大的天球,蚀刻着日月等十二星辰和大大小小的星尘。
今夜观象塔一片寂静,那个河络中的异类巡夜师陆脐大概不在塔内。四下里万籁俱寂,远远地能看见大火环里透射出的断断续续的灯火。
他们有一种奇妙的与世隔绝的感觉。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你喜欢月亮吗?”她的声音好像水中的丝绸,又柔又顺。是的,明月已经升起来了,皎洁如轮,几乎看不见的黑色阴影如影随形地贴着它,那是暗月。双月缠绕,它们总是互相吞噬互相伤害,但又永不分离。
沙蛤抬头看了看双月,摇了摇头:“只有巡夜师才喜欢天上的星辰,火炉嬷嬷说,我们河络了解地下就可以了,经常抬头看天容易摔跤。”
女孩说:“可我们羽人喜欢天空。我们羽人的故事里,明月上的阴影是两个正在接吻的情人,你看像不像?”
“我不知道什么叫接吻,”沙蛤愣愣地说,“再说,月亮上是一个低头打铁的河络。”
“只是一个打铁的河络?”女孩笑了,可是只笑了一声,又低头沉思,“如果月亮告诉我们的真是这个,那得少了多少烦恼啊。”
沙蛤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不敢接口。
羽人姑娘沉默了很久,突然说:“我理解你为什么想离开这儿。”“真的?”沙蛤惊喜地笑了。
“我也孤独,孤独得可怕。”她说,垂下了头,在沙蛤心头弹起一阵凄凉的反响,那种四下漫射的情绪意味鲜明。
孤独。孤独。孤独。
沙蛤呆了一阵,这姑娘这会儿看上去比他更伤心、更该从火山口上跳下去似的。他突然开始紧张:“我是不是又做傻事了?刚才我不应该笑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