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信使。”云胡不归坚持说。
“有何区别?”熊悚冷哼一声,粗声粗气地问,“天罗带来死亡,信使带来噩运——什么坏消息?”
“战争。”
“战争。”夫环重复了一句,好像在咀嚼这个词的意味,他低头拿起一根火钳摆弄炉里的火,捅起大串的火星。
“战争和机会。”火炉腾起的热量让云胡不归皱了皱眉头,他望着河络王宽阔的背上亮晶晶的汗珠,“我受龙噙者之命,前来征召火环城出兵。”
他知道眼前的矮个子熊悚对“龙噙者”这个名字一点儿也不陌生。
六年前,这个矮子中的巨人曾在锁龙河与龙噙者并肩作战,那一阵他们以少胜多,击溃了蛮舞月奴横扫天下的近卫骑兵“赤鸟飞羽”。
锁龙河之战,是改变人世间格局的一场大战,也是龙噙者踏上皇帝之路的开端。
熊悚的眼睛里满是不信任:“你太年轻了,龙噙者为何会派你来传话?因为你容易上当?什么都不怕?——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我的伤不劳你费心。”云胡不归冷冷地说。
“可你是天罗,不是吗?天罗什么时候开始为龙噙者卖命的?”熊悚厉声说。“我还不是一名正式的天罗,”云胡不归有点儿烦躁了,“但很快就会是了。世界和你隐居之前的情形已经大不相同了——我是来送信的,你到底要不要听呢?”
“请坐吧。”熊悚的脸上露出一副残忍的表情,语音转而轻柔,让人想起捕鼠的猫。他摆了摆手,露出一副姑且听听的表情。
云胡不归四下张望,却没找到可坐的地方。
他不知道河络历来不备凳子,他们习惯蹲在地上,“请坐”对他们而言是句客套话,也是句嘲弄异族的话。
“先说说外面的状况,人类世界又乱成什么样了?”夫环用无法抗拒的口吻命令说。
他蹲坐在火炉对面,把一块木炭扔入铁炉,盘王殿里热气更盛。
云胡不归叹了口气,在火炉对面蹲了下来,像背书一样说道:“龙噙者于三个月前新登帝位,已是九州三陆七海之主。”
对面夫环的语音低了下去:“有野心又有才华,天下本该是他的,我却没想到他花了这么久。那么,接下来呢?又要大战?”
“……龙噙者登位后,头等大事便是征讨山王蛮舞月奴,此刻大军已发,各路诸侯大军聚集在殇阳平原,一千拓之内的河络部族都在征召范围内,听说有七路鼠骑兵已经过了透水河,还有大队步兵方阵正向回风山口开拔……”
“嗯?”夫环熊悚转了转眼珠,狡猾地问,“若是不听从征召令会怎样?”
“这……”云胡不归皱了皱眉,“……这是一场燃尽世界的血战,火环城想要独善其身吗?别忘了龙噙者——他说,不能跟随上他脚步的人,都是他的敌人!”
熊悚哼道:“如果没有别的话,告诉龙噙者,滚他妈的蛋吧。”
“你说什么?”云胡不归的声音里透出不相信,“这可是天启城的皇帝!”“我说滚蛋,”老河络重复说,“你听不明白河络的话吗?”
云胡不归阴郁地扫视了黑暗的殿堂一眼,这里确实没有伏兵,只有忽高忽低的火焰在跳跃。他要对付眼前的老河络,并不需要扫清别的障碍。
“我不出兵,”熊悚放声大笑,他的笑声在好似巨熊胸腔的洞穴中引起一阵轰隆隆的回响,“他想要怎么办?出动大军灭了雷眼山河络吗?人族什么时候在乎过河络的死活?”
熊悚猛地站起身,朝挂满了武器的墙边大步走去。云胡不归的目光收缩了。那些并列的武器都是火环城历代收藏的魂印兵器,但熊悚没有碰它们,却伸手从墙上摘下一把磨秃的铁镐,那把铁镐没有光泽,看上去毫不起眼,只是镐把磨得格外光滑。
“这是我的矿工镐,”熊悚说,“七岁时,烛阴之神选中我当一名矿工。从那天起,这把铁镐就一直伴我左右,我曾经以为自己的一生就将投入其中。”
“挖矿是我们河络生存的根本,不论是筑冶、凫栗、熔炼、砥砺、镂刻、铸造,还是束魂,这一切令人眼花缭乱的技艺没有矿石都无从谈起。墨晶石就是河络的黑色血液,是盘瓠大神的肉髓筋脉——你挖过矿吗?”他突然问。
云胡不归又渴又烦躁,河络的指东言西让他有点儿不耐。他不习惯和这些矮子打交道,但这里面又有点儿阴谋的味道,让他不自信。
“别轻举妄动。”这是天罗弑对他的警告。
他游目四顾,仍然找不到一点儿陷阱和埋伏的迹象。
熊悚依然在滔滔不绝,语气近乎疯狂,用蛊惑人心的狂热低语:“……最后成型的掌子面往往不到三尺的高度,我们在挖矿时都要跪在地上,步步向前掘进——那是敬神的姿势。我们抛弃了太阳和风,抛弃了在地面生活的方式,不是因为河络喜欢幽闭和黑暗,而是因为河络以采矿来敬仰诸神,我们再无所求——采矿才是我们的生活方式,你明白吗?”
他看了看云胡不归的脸,然后失望地摇了摇头:“不,你们人族从不关心。”云胡不归点头承认:“我确实不明白挖矿对你们的意义,不过仍有变通的法门:龙噙者说火环城可以不出兵,可要履行矿工城的义务,缴纳应有的墨晶矿石份额,也算遵从了盟约。”
“你的意思是,矿石换和平?”这次是轮到熊悚惊讶了。
“你们喜欢挖矿,那就继续挖吧,”云胡不归展颜微笑,“龙噙者还说,为了表达对河络诸神的敬意,愿意用往年价值三倍的货物交换这批矿石。”
熊悚带着几分惊疑,睁着怪眼上下打量云胡不归:“这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条件,你们人族岂能如此好心,到底埋了什么阴谋?”
“你同意了?”云胡不归紧逼着问。
熊悚想了又想,又扔了一块石炭到火里:“我倒是很想答应,可是实话实说,老矿脉开采殆尽,火环城已经封矿多时,三年来再无法获取一块矿石。”他的话里有几分辛酸,可是口气已经明显松动。
云胡不归心中暗松一口气。
从一开始,天罗就只想要矿石,要求火环城应召出兵,不过是讨价还价的一种方式。想要兔腿,先求全鹿,这岂是耿直单纯的河络所能想到的。
“龙噙者还让我带来一件礼物:这是一幅火环城的地下矿脉图,大概是火环城最早的建造者所制。”
熊悚脸上的惊讶再也难以抑制:“有这样的东西?我倒要看看。”他挥起一只手,将眼前那个燃烧不休的银炉子推到一边,然后又从石床下拖出一口铅石箱子,拂去箱盖上的灰尘,权作桌面。
那个银炉子加上里面的炭火,怕有五百多斤,却被熊悚轻而易举地推到一边。无须多言,熊悚是云胡不归所见过的最强壮的河络,云胡不归心中暗惊。他解下腰间的象牙筒,倒出一轴卷得极细密的图轴,将图轴铺在箱子上,慢慢地展开。
卷轴上是一幅墨笔描画的地形图,一圈圈的纹路,描画的正是火环城的地下形势图,最下方更用青蓝重彩标出条条矿脉走向。图上写满细密的古怪文字,云胡不归一个都不认识,看熊悚似乎也不甚明了。
古怪的是,眼前这位河络王脸上的神情却随着卷轴的打开越来越愤怒,突然猛力一拍箱盖,咆哮起来:“这张图是假的!”
“什么?”
“这根本就不是火环河络画的图!”残酷和嘲笑的语气重新回到夫环的声音中,“这个标志?不!这个部落根本就不存在!”
云胡不归一时愕然,不知形势如何就急转直下。
他分辩说:“这或许是更古老的河络留下的图谱。”
“你对河络一无所知,”河络王喝道,粗犷的脸上杀机陡现,“我早说你们居心叵测!”云胡不归仍想努力,熊悚却已经转身吼叫,“来人,把这个骗子给我轰出去!”
云胡不归拾起图轴细看,落款处的标志上画着一只人面夜蛾,他虽然懵懂,却也知道这不是火环城的街尾赤链蛇。不过此时,他的注意力却被另一个细节吸引过去:手中沉重,图轴中另有玄机。
铁炉散发出的热量让盘王殿内变得更加难以忍受,汗珠正从两人的额头和背上不断滚落。
云胡不归手一抖,图轴彻底打开,尽端突然显露出一把匕首来,那是另一把犀牛角柄的短匕首,又薄又锋利,带着可怕的血槽,刀尖映着明亮的炉火,炉火一会儿高涨,一会儿低伏,犀角匕首也就随之一亮一灭。
云胡不归吃了一惊,脑子里转了几转。
这并非一个刺杀任务,这张图轴是个陷阱?莫非是天罗弑意图陷害他?“来人!来人!”熊悚还在咆哮。
他听到身后的大门被推开,那名独眼的河络带着铁甲士兵正大踏步拥入。别轻举妄动。那是天罗弑的告诫。
在你完成之后,我会主持这场挑战。这是苍之天罗的承诺。
但他更多时候想到的却是启蒙师傅独狼的教诲:人终有一死,但非今日。熊悚背对着他在大喊大叫,他那汗津津的背部看上去毫无防备。
这里太热了,热得让人真受不了。云胡不归只觉得口渴得要命,他必须早做决定。
披着铁甲的河络士兵朝少年拥来。
他纵身向前,空气里骤然而起一道尖锐的呼啸声。炉火晃动,粲然而亮,又转瞬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