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越来越难按一定的顺序来讲述兰塞姆的经历了。他有多长时间躺在洞口河边吃着吃着睡着了,醒来后又接着吃接着睡,这他不知道。他现在认为是一两天时间,但从他康复期结束时的身体状况判断,我想那一定超过两三个星期。那段时光只有在他梦中才会回忆起,就像记忆中的幼儿时期。实际上,这可谓他的第二个幼年期,金星用自己的奶头哺育了他,他直到离开这个星球才断奶。这个长“安息日”给他留下三个印象。一个是水的无尽的欢笑声。另一个是他从那串串敞开胸怀、拱手相送到他未伸出的手里的水果中吮吸到的美味活力。第三个是歌声。歌声时而在他头上的空中盘旋,时而又好像从下面遥远的深谷升起。睡着时歌声萦绕在他耳畔,每次醒来时听到的第一个声音还是歌声。它像鸟声啁啾,无影无形,却又绝不是鸟叫。如果鸟声是长笛,这种声音就是大提琴:它低沉、醇美、温和,同时又圆润、丰富、洪亮有力,却不乏激情,但绝不是人的激情。
因为他是逐渐摆脱这种休憩状态的,所以我无法像他当时感受到的那样一点一点地描述他躺的那个地方留给他的印象。但当他被治愈,脑子清楚了之后,他描述了当时所见到的情形。从洞里流出的河的两旁悬崖不是冰做的,而是某种半透明的岩石。从它们上面掉下来的任何一小块碎渣都像玻璃一样透明,但你近看那些悬崖,似乎在表面以下六英寸处就不透明了。如果你逆流而上进入洞里,然后转身朝有光的地方看,你会发现拱形洞口边缘明显是透明的。洞里的一切都似乎是蓝色的。他不知道这些悬崖顶部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面前平坦的蓝色草坪一直延伸约三十步远,接着便下了个陡坡,引领着小河流过一系列的瀑布。斜坡被鲜花覆盖,花儿不停地在微风中摇曳。斜坡很长,通向一个蜿蜒曲折、林木茂盛的山谷。山谷弯弯曲曲绕过右边的一个大山坡,不见了踪影。但在更远处,更低处——几乎无法置信的低洼地方似乎可以看见山尖。更远处,在更看不清的地方,似乎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更低处的山谷。再远处,一切都消失在金色的薄雾中了。在山谷的另一边,土堆积成像喜马拉雅山那么高的红色岩石山。它们不像德文郡悬崖的那种红色,而是真正的玫瑰红,像是染上去的。它们亮得惊人,尖顶也同样尖得惊人。他终于突然意识到,他正在一个年轻的世界上,而那些山,从地质上讲,可能还处于幼儿期。而且,它们可能比看起来的更遥远。
在他的左后方,水晶般的悬崖峭壁挡住了他的视线。在右边,它们很快就不见了,再往前方,地面升高到另一个稍近的山顶——这山顶比在山谷里看到的那些低多了。所有山坡都陡得令人难以置信,这使他确信自己是在一座非常年轻的山上。
除了歌声以外,一切都静悄悄的。就算他能看到鸟儿飞翔,它们通常也是在下面很远的地方。在他右边的山坡上和他对面模模糊糊的高地的斜坡上,有一种他无法解释、断断续续的波动感,恰如流水一般。但是,如果那是远山上的一条河,它必定得有两三英里宽,可这似乎是不可能的。
为了提供一个完整的景象,我省略了某种东西——实际上那是兰塞姆费了很长时间才描述出来的。那整个地方都被薄雾包围着,不断地消失于橘黄色或很淡的金色之中,然后又再次出现——上面山顶上方几英尺高的金色穹顶似乎敞开口,往世上倾倒着财富。
兰塞姆一天天地更加了解这个地方,同时也更加了解自己的身体状况。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身体非常僵硬,几乎不能动。甚至稍不注意,呼吸方式不对,他都痛得龇牙咧嘴。可伤痛痊愈的速度惊人。但正如一个跌倒的人只有在小的擦伤和伤口不那么痛时,才会发现哪儿真正受了伤一样,兰塞姆在发现他最严重的伤之前居然感觉自己差不多好了。伤在脚后跟上。伤口的形状使他非常清楚,那伤是人牙咬的——是我们同类的可恨的、不锋利的牙齿咬的。不过与其说是咬的还不如说是压和磨的。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不记得在无数次和“非人”的扭打中这个地方被咬伤过。那伤看起来倒不像是伤,可是在流血。血流得一点也不快,但就是没法止住。但对此他倒没太介意。这段时间他对过去和未来都不太关心。他似乎已经没有能力感知到祈望和恐惧这两种意识模式。
然而,终于有一天他有了动一动的需要,但他感到自己还没有准备离开这个在水池和悬崖之间像家一样的小窝。他花了一天时间干了件似乎很愚蠢的事情,但那是他当时几乎不能不做的事情。他已发现构成悬崖的半透明物质不是很硬。他拿着一块锋利的石头,在悬崖的植被上开出很大一块空地。他认真地量出这块地方的尺寸,几小时后,他创作了如下的东西。所用的语言是古太阳系语,但字母是罗马字母。
在这些洞里
爱德华·罗尔斯·韦斯顿
的尸体被焚烧
他是居住其上的人称之为地球
而艾迪尔们称为图尔坎德拉的那个世界上的一位传奇的贺瑙
在马莱蒂作为贺瑙生于图尔坎德拉之后
地球围绕阿尔波
转满一千八百九十六圈时出生
赞美他呀
他研究身体的特性
是图尔坎德拉上穿越深天
到达马拉坎德拉和皮尔兰德拉的第一人
在那里他屈从于堕落的艾迪尔
放弃了学习的意愿
自马莱蒂出生后
地球公转第一千九百四十二圈时
赞美他呀。
“这是傻瓜干的事,”兰塞姆再次躺下时洋洋自得地说,“没人会读它。但应该留下点记录。他毕竟是个很棒的物理学家。管他呢,我就当是一次习作。”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躺下来又睡了十二小时。
第二天,他身体又好些了,开始稍稍走动走动,但不是往下走,只是在洞两边的山丘上来来回回。又过了一天,他感觉更好了。到了第三天,他完全康复了,又准备探险了。
他一大早就动身,沿河道下山。坡很陡,但没有岩石冒出来,草皮柔软而富有弹性。令他吃惊的是,他发现下山并没有使他的膝盖感到很累。他出发半个小时后,对面的山顶就从视线中消失了,身后那水晶般的峭壁现在仅是远处的一道亮光。就在这时,他眼前出现了一片新的植物。他正接近一片矮矮的树林,树干大概只有两英尺半高。但每个树干顶部都长着长长的旗帜状的叶子。它们并不在空中飘荡,而是随风朝山下流动,与地面平行。所以,当他穿行其中时,就发现自己是在齐膝深、不断泛着涟漪的树海里跋涉。放眼望去,他立刻发现四周全是这样的树海。这树海是蓝色的,但比草皮的蓝色淡得多——旗帜状叶子的中心差不多是浅蓝色,但到了有流苏和绒毛的叶边时就逐渐淡化成一种淡淡的蓝灰色,接近我们世界极淡极淡的烟和云所产生的那种效果。长长的叶子软软地,几乎使人无法感觉到地抚摸着他的身体,周围是耳语般欢快的浅吟低唱。这一切使他的心带着一种他以前在皮尔兰德拉上感受到的那种巨大的快感而跳动。他意识到这些矮树林——这些波浪树(他现在就这样称呼它们)可以解释他为什么在远处山坡上看到了水的流动。
他走累了,坐了下来,马上就发现自己到了另一个世界。那些旗帜状叶子在他头顶流动。他现在是在一个为小矮人生长的森林里。那是一个有着蓝色透明顶棚,光影不断在长着青苔的地面上舞动的林子。他立刻就发现这实际上是为小矮人造就的。在极细小的青苔之间,他看到了些东西。他起初还以为是一群群昆虫,但细看后发现是些小小的哺乳生物。那是许许多多的山老鼠,像他原先在禁岛上看到的那些精致的按比例缩小的模型,每只像小蜜蜂那么大。它们是上天创造的奇迹,最像我们世界的马——虽然它们看着更像原始河马,而不像现代河马。
“我怎么才能避免踩上这些成千上万的小玩意儿?”他纳闷。但事实上它们的数量不是很多,最大的一群似乎正从他左边走开。他站起来后就已经看不到几只了。
他又在波浪树中跋涉了一个小时,就像在蔬菜上冲浪。不久,他走进林地,一眼就看见有条河流从岩石中穿行,截断他的路,流向右边。实际上,他已经到了一个林木茂盛的山谷。他知道,在远处河对面的树林里向上倾斜的地面只是一个陡坡的起点。这个地方一片琥珀色,虽已位于很高的地方,但被郁郁葱葱的林木覆盖,所以有些幽暗。瀑布打湿了岩石,到处弥漫着深沉的吟唱声。此刻,声音如此嘹亮悦耳,充盈四野,他甚至稍稍偏离自己的线路,顺流而下,想寻找声音的源头。这几乎立刻使他偏离了华丽的通道和开阔的林间空地,进入另一种树林。不久,他就大踏步地穿行于鲜花怒放的无刺灌木丛中了。他头上满是纷纷落下的花瓣,身两侧是滑滑的花粉。手指头触及之处都是黏黏的,每走一步,他与土壤和灌木丛的接触都似乎唤醒多种沁人心脾的新气味,令他欣喜若狂。声音很大,树丛很密,前面一码远的东西也难以看清楚。就在这时,音乐声戛然而止。在匆忙走向那个方向时,他突然听到一阵沙沙声和树枝折断的声音,但啥也看不到。就在他要放弃搜索时,那歌声又在稍远的地方再次响起。他又再次循声而去,但那生灵又停止歌唱,想避开他。肯定是花了大半个小时和它玩捉迷藏之后,他的搜寻才有了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