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思想是以一种未曾预料的方式被集中起来的。韦斯顿(如果是韦斯顿的话)最近鼓吹的有关宇宙的全部景象以不可抗拒之势如坦克车般突然袭来,控制了他的大脑。他好像开始明白他一生中一直都生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那些鬼魂,那些该死的鬼魂是对的。皮尔兰德拉的美,绿夫人的天真,圣徒们所受的苦和罪,人的慈爱都只不过是表皮和外在表现。他所称的各个世界不过是各个世界的外皮,只有地表下四分之一英里那么厚。从那里穿过数千英里的黑暗、寂静和地狱之火,一直到每个星球的中心才是“现实”之所在——空荡荡的、被废掉的、彻头彻尾的白痴——所有的灵魂与此毫不相干,在它面前一切努力皆枉然。无论是什么东西在跟踪他,它都会从那个潮湿黑暗的洞穴里上来,都会被立刻从那个可怕的通道里排出来,而他随后也会死去。他眼睛紧盯着他刚刚从中出来的那个洞口。然后——“我同样在思考。”兰塞姆说。
一个在火光下猩红色的人形做着不自然的“非人”类的动作,缓缓地、摇摇晃晃地爬出来到洞穴的地面上。那当然是那个“非人”。它拖着断腿,下颌张得像死尸的下颌一样。它直起腰来,成站立姿势。不久,别的什么东西紧跟在它身后从洞里出来了。先出来的东西看着像树枝,紧接着是七八个亮点,像一个星座那样不规则地凑在一起,再接着是一堆反射着红光的管状物,像是被抛过光似的。当树枝状的东西突然分解成细长的电线般的触须,星星点点的光变成了像贝壳头盔似的头上的眼睛时,他的心猛地一惊。可以看得出,紧随其后的那个大家伙有一个巨大的、差不多是圆筒形的躯体。吓人的东西随之而来——它长着尖角,许多条腿是长在一起的。就在他以为看到了整个躯体时,马上又来了第二截躯体,紧接着又是一截。这玩意儿由三部分构成,只有一个类似黄蜂腰的东西把三者连起来。但三部分似乎并不真的在同一条线上,这使得它看起来像是个被踩扁了的、巨型的、多腿的、摇摇晃晃的残体。它就站在“非人”身后,所以二者的影子合二为一,大得吓人,在后面的岩石墙上晃动。
“它们想吓唬我。”兰塞姆心想。就在这时,他深信是“非人”召集了这个在地上爬的大家伙,而且在敌人露面之前,那些邪恶的思想就通过敌人的意愿被灌进他的大脑了。想到他的思想可以从外面被支配,这激起了他的愤怒,而不是恐惧。兰塞姆发现自己已站了起来,正朝“非人”走去,而且在用英语说着什么,也许是些愚蠢的话。“你认为我会容忍这些吗?”他大叫道,“从我脑子里滚出去。它不是你的,我告诉你!出去。”他边叫边从小溪边捡起一块锯齿状的石头。“兰塞姆,”“非人”哑着嗓子说,“等等,我们俩都中了圈套了……”但兰塞姆已经开始行动了。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走——我是说阿门。”兰塞姆边说边使尽吃奶的力气把石头扔向“非人”的面部。“非人”如同一根铅笔一样应声倒下,脸被砸得面目全非,根本认不出来。兰塞姆看也不看一眼就转向另外那个吓人的玩意儿。但那个吓人的东西到哪里去了?那玩意儿还在那里——无疑是个形状怪异的怪物,但所有的憎恨从他头脑里消失了,无论是当时还是其他任何时候,他都再也想不起来了,也无法弄明白为什么一个人会和一个比自己多长眼睛和腿的动物反目。他从孩童时代起就有的对昆虫和爬行动物的感觉就在那一刻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关掉无线电再也不会听到讨厌的音乐一样。显然,从一开始,那就是敌人的一个黑色魔咒。有一次,在剑桥,当他坐在敞开的窗前写东西时,他抬起头,吃惊地看到(如他认为的那样)一个五颜六色,形状极为可恶的甲壳虫正从他纸上爬过。再定睛一看,却发现那只是一片被微风吹动的枯叶;于是,那些使它看着丑陋的曲线和凹角立刻变成了美丽的东西。此刻,他几乎有相同的感受。他马上明白那玩意儿并无意伤害他——一丁点恶意也没有。它是被“非人”拖到这里的,现在正静静地站着,尝试着转动它的触角。它显然不喜欢周围的环境,费劲地转过身子,开始往下爬向它来的那个小洞。看到它那三节身体的最后一节在缝隙的边缘颤颤巍巍前行,并把鱼雷似的尾巴翘在空中时,他的评语是“像一节有生命的火车”。
他转向“非人”。它几乎没有留下可以被称做头的东西,但他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冒险。他揪住它的脚踝,把它拖到悬崖边上,稍事休息后,把它推了下去。头几秒钟,对着火海,他看到了它黑色的身形。那就是它的结局。
他不是爬回,而是滚回小溪旁痛饮一番。“也许我命该了结于此,也许不是。”兰塞姆暗想,“但我今天再也不会往前迈一步了。除非是为了救我的命——不是为了救命,今天再也不走了。就这样了。荣耀归于上帝。我累了。”一眨眼工夫,他睡着了。
15
自这次在火光映照的洞里长睡后,在其余的地下旅程中,兰塞姆都因饥饿和劳累而觉得头晕目眩。从似乎是数小时的沉睡中醒来时,他记得自己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的。他还记得甚至跟自己辩论继续前行到底值不值。做出决定的那一瞬间早从他脑海里逝去了。现在回想起来的景象是混乱的,支离破碎的。当时,有一个通道通向一边的火坑,还有个可怕的地方不停地向上冒着云状的蒸汽。毫无疑问,在附近咆哮的许多激流中的一支流进了火坑深处。再远一些是多个光线依然暗淡的过道,过道里面堆满了大量不知名的矿物。这些矿物冒着火星,在火光下忽闪忽闪地跳动,很是晃眼。他感到自己好像是借助于小手电筒在一个满是镜子的厅里找东西。尽管可能是因精神恍惚所致,但他还是觉得自己似乎是穿过了一个空旷的大教堂。这大教堂与其说是艺术品,还不如说是自然之作,它一头有两个巨型宝座,左右两边各有些椅子,不过这些椅子太大,人类根本无法坐上去。如果这些东西是真的,他永远也找不出任何一个解释它们存在的理由。那里有个黑黢黢的隧道,天知道怎么有风从那里吹过来,风吹着沙子,打在他脸上。他本人还摸黑在一个地方行走,朝下探望深不可测的坑道、自然形成的拱门以及弯弯曲曲的深沟,一直望到闪着冷冷的绿光的平坦地面。他站着观看时,由于距离太远,给人感觉像蚊虫大小的四个大甲虫两两一排地爬进视野。它们在拉一辆板车,车上有一个安静的、又高又瘦、披着斗篷的东西正襟危坐,一动不动。它赶着那支奇怪的队伍,带着令人无法忍受的威仪从他身旁经过,走出视野。这个世界的内部肯定不是供人类生存的。但它一定是为某种东西而存在。兰塞姆觉得,如果人可以发现的话,应该有某种方法可以更新那种古老的使无名之地的神祇息怒的异教做法,这种方法不是对上帝的得罪,而只是为某种过失所做出的谨慎而谦恭的道歉。那个坐在车里的家伙无疑是他的同类。但那并不等于说他们是平等的,或者说他们在下界享有同样的权利。许久以后,从黑暗中传来了嘣——啪——啪——啪——嘣——嘣的击鼓声——先是在远处,接着是在他周围。最后,无限延长的回声经过漆黑的迷宫后,渐渐消失了。一束冷光突然出现,像是水柱,自己发着光,一闪一闪的。无论他走多久,丝毫也没有更接近它的感觉。最后,它突然暗淡下来。他未能发现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就这样经历过更多说不尽的怪事、庄严和困难后,突然间他的双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在泥上滑了一下——他吓得一激灵,慌忙想伸手抓住什么,紧接着就在深深的、湍急的水里噼里啪啦地挣扎了。他想,就算他不被隧道壁撞死,也会马上随水流进火坑了。但隧道一定很直,水流也没他想象的那么猛。反正他没有碰到两边。最后,他无助地躺着,在充满回声的黑暗中向前冲。这样持续了很长时间。
你会明白,随时可能死亡,再加上疲倦和巨大的噪声,这使他的大脑多么混乱。后来回顾这次历险时,他觉得自己似乎是先从黑色中漂浮出来,进入灰色,然后再进入神秘莫测的半透明的蓝色、绿色和白色的混合体中。他头上方似乎有拱门和发着微光的柱体,但都很模糊,它们一出现似乎就要相互涂擦掉对方的颜色。那看起来像个冰窖,但就冰窖而言它又太暖和。头上的洞顶本身像是泛着涟漪的水面,但那无疑是倒影。片刻之后,他被冲到日光、空气和温暖之中,头脚打着连环滚儿。他目瞪口呆,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被扔进一个大水池的浅水区。
他此刻太虚弱了,几乎不能动。空气中的什么东西以及构成寂寥鸟鸣的背景的广袤沉寂告诉他是在一个高山顶上。他滚出,而不是爬出了水池,来到芬芳的蓝色草皮上。回望他来的那个地方,他看到一条河从洞口流出,那洞似乎是冰做的。在它下面,水是蓝色的,但在靠近他躺的地方是温暖的琥珀色。他周围尽是薄雾,满眼清新之意和水珠。他身旁矗立着一个覆盖着一株株鲜亮植物的悬崖,但悬崖表面像透明玻璃那样微微发光。但他几乎没注意到这个。一串串类似葡萄的鲜艳水果在小小的针叶下闪闪发光。他不用起来就够得着它们。他永远也记不起来当时自己是怎么吃着吃着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