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想说你要离开我吧?”韦斯顿说。
“就算我想离开你,也走不了,”兰塞姆说,“难道你看不出我和你自己的处境一样吗?”
“你得答应我不走开,不把我一人留在这里,我踉踉跄跄的,站都站不稳。”
“好吧,如果你想要我答应你,我就答应你。我还能到哪里去?”
韦斯顿缓缓地环顾四周,然后催赶他的鱼稍稍靠近兰塞姆的鱼。
“它……在哪里,嗯?”他轻声问,而且还做出一些毫无意义的手势来。
“我还想问你呢。”兰塞姆说。
“问我?”韦斯顿说。他的脸形差不多都变了,很难确定他是什么表情。
“你知道最近几天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吗?”兰塞姆问。
韦斯顿再一次不安地环顾四周。
“都是真的。”他终于说了出来。
“什么都是真的?”兰塞姆问道。
韦斯顿突然对他一阵咆哮。“你会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说,“淹死时感觉不到疼痛,死亡也注定会到来,一派胡言。你对死亡才了解多少?都是真的,我告诉你。”
“你在说什么呢?”
“我这辈子脑子里尽塞些无用的东西,”韦斯顿说,“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使自己相信发生在人类身上的事情是有意义的……尽力使自己相信一个人所做的一切将会使这个宇宙变得可以忍受。全是瞎扯淡,明白吗?”
“别的东西更是真的!”
“是的。”韦斯顿说,之后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我们最好把鱼往这边赶,”兰塞姆突然说,“否则我们会被浪冲散的。”韦斯顿似乎还未清楚自己要做什么就照办了。两个人骑着鱼肩并肩地慢慢前行了一段时间。
“我来告诉你什么是真的。”韦斯顿突然说。
“什么?”
“一个小孩趁没人注意时爬上楼梯,慢慢地拧开门把手,偷偷地往房间里看了一眼,发现祖母的尸体放在那里——然后跑开了,却一直在做噩梦。那是一个身形庞大的祖母,你明白吧。”
“说那更真实,你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孩子知道一切科学和宗教试图掩盖的某种有关宇宙的东西。”
兰塞姆一言不发。
“许多事情,”韦斯顿马上又说,“孩子们夜里不敢走过墓园,成人告诉他们别犯傻,但孩子们知道的就是比成人多。非洲中部的人半夜三更戴着面具干些可恶的事,而传教士和官员们说那全是迷信。可是,黑人比白人更了解这个宇宙。都柏林小街上肮脏的牧师用那些宇宙故事把似懂非懂的孩子吓个半死。你会说他们没见识。他们不是没见识——除了相信有一条逃脱之路之外。没有逃脱之路。那就是真实的宇宙,一直如此,将来永远如此。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太明白——”兰塞姆开始说,但韦斯顿马上打断了他的话。
“那就是为什么尽量多活些年头显得这么重要。所有的好东西——我们称之为生命的薄薄的一层表皮——现在都只是被展示一下,以后才永远是真正的宇宙。把那层皮增厚一厘米——活一周,一天,或半天——这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当然,你不了解它,但每一位等着上绞刑架的人都明白。你会说‘短暂的死缓又有什么两样?’到底有什么两样!”
“但没人需要去那里。”兰塞姆说。
“我知道你所相信的是什么,”韦斯顿说,“但你错了。只有一小撮的文明人才信那个。作为整体的人类更明智。人类知道——荷马早就知道——所有的死者都沉入表层之下的内在黑暗之中了——一切无知、一切叽叽喳喳、喋喋不休,都会腐烂。全是吓唬人的。每一个野人都知道所有的鬼魂都憎恨那些还在享用表层的活人,就像老太太憎恨面容依然姣好的女孩子一样。害怕鬼魂没什么不对。你同样也会成为其中一员。”
“你不信上帝。”兰塞姆说。
“嗯,那另当别论,”韦斯顿说,“我还是个孩子时,我和你一样去教堂。《圣经》中有的地方比你们这些信教的人讲得更有道理。《圣经》不是说他是活人而不是死人的上帝吗?对极了。或许你的上帝根本不存在——但他存在或不存在没有区别。当然,你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想你没有真正明白表皮的概念——我们称为生命的那层薄薄的皮。把宇宙想象为外边带着这层薄薄的表皮的无边无际的手套。但你得记住它的厚度是时间的厚度。在最厚的地方大约是七十年。我们出生在它表面,又终生从中沉下去。当我们走完所有的路途,我们就被称为死人。我们已经进入内部的黑暗地带,真正的球体。如果你的上帝存在,他不在这个球体里——他在外面,像一颗卫星那样。当我们进入内部时,我们就超越了他的管辖范围。他不跟着我们进来。你会说他没来得及——你认为那样令你好受些!换句话说,他待在原地——有光和空气的外部。但我们是在时间之内。我们‘随时间移动’。也就是说,在他看来,我们移走了,走进了被他视为虚无的地方,他是永远不会跟到那地方去的。那是我们要去的地方,也是我们曾去过的地方。他可能在你称为‘生命’的地方,或不在那里。又有什么两样呢?我们不会在那里待多久!”
“并非完全如此,”兰塞姆说,“如果完全如此的话,那么,我们作为其中的一部分,会感到在这个宇宙中很自在。事实是,这让我们感到很恐怖——”
“是啊,”韦斯顿插话道,“要不是因为只有你待在这个表皮内推理本身才起作用,那也没什么。它与真实的宇宙没有任何关系。就连普通的科学家(如从前的我一样)也开始弄明白这一点了。你难道还没明白关于推演法、弯曲的太空和原子的不确定性的危险这一切现代玩意儿真正意味着什么吗?当然,他们不会费这么多的口舌,但他们要到达的地方,尽管他们现在还没死,正是所有人死后到达的地方——是要知道现实既非理性也非一成不变,也非其他什么东西。在某种意义上,你可以说它不在那里。‘真实’与‘不真实’,‘实际’与‘虚假’——它们都是表面的东西。你一摁它们,它们立马就撑不住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说它还有什么意义呢?”兰塞姆说。
“还有什么意义?”韦斯顿应答道,“任何东西的意义就在于它没有任何意义。为什么鬼魂想吓唬人?因为它们是鬼魂,它们还能干什么?”
“我明白了,”兰塞姆说,“一个人对宇宙的描述,或者对任何一个建筑物的描述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站在什么地方。”
“但尤其取决于他是在里面还是外面,”韦斯顿说,“你喜欢讨论的东西都是外部的,比如说,像我们的星球,或像皮尔兰德拉那样。或者是一具漂亮的人体。所有的容颜和形体只存在于它的终结之处,在它停止存在之处。内部有什么?黑暗、蠕虫、热量、压力、咸盐、窒息、臭气。”
他们又静静地乘风破浪艰难前进了几分钟,此时浪越来越大了,鱼似乎无法再往前游了。
“当然,你不在乎,”韦斯顿说,“你们在表层里的人会关心我们什么吗?你们还没被拖下水。它就像我以前做的梦,虽然我不知道那时它有多么真实。我梦见自己躺倒死了——你知道,好好地放在疗养院的房间里,脸被殡仪人员收拾得好好的,房间里有大朵大朵的百合花。那时有一种散成碎片的人(你知道,像一个流浪汉,不过是他本人而不是他的衣服散成碎片)来到我床脚处站着,还恨着我。‘好吧,’他说,‘好吧。有洁净的床单,有为你准备好的锃亮的棺材,你以为挺好。我一开始也是那样以为。我们开始都那样。等着瞧瞧你最终会得到什么吧。”
“我认为你最好闭嘴,真的。”兰塞姆说。
“另外,还有唯灵论,”韦斯顿根本不理会那个建议,继续说,“我曾以为它尽是瞎扯淡。但它不是,它全是真的。你有没有注意到所有关于死亡的令人愉快的描述都很传统或很具哲学意味?与实际试验发现的大相径庭。细胞基质外部的胶化区——黏膜从培养基的肚子里流出来,形成巨大、混乱、摇摇欲坠的面孔。自动写作写出的是成堆成堆的垃圾。”
“你是韦斯顿吗?”兰塞姆突然转向他的同伴问道。那喋喋不休的喃喃之声有时非常清晰,你不得不听它,有时又是那么不清晰,你得支起耳朵才能听清它在说什么。这声音开始令他恼火。
“别生气,”那声音说,“生我的气不好。我本以为你可能会感到难过的。天哪,兰塞姆,太可怕了。你不明白。被活埋在层层东西之下。你想把那些东西连接起来,可你做不到。它们砍掉了你的头……你甚至无法回望表层里的生命是个什么样子,因为你知道它甚至从一开始就没有任何意义。”
“你是什么?”兰塞姆问道,“你怎么知道死亡是什么样子?老天在上,如果能帮你,我会帮你。但给我说实话,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
“嘘,”那另一位突然说,“那是什么?”
兰塞姆听了听。的确,在他们周围的各种混杂的噪音中似乎添加了一种新元素。起初,他无法确定那是什么声音。这时浪高风大。他的同伴突然伸手抓住兰塞姆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