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林子深处走,树木更密了。他差点被熟睡的夫人绊倒。她通常这个时候不睡觉,因此他猜想这是马莱蒂所为。“我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了,”他心里想,“我永远也不会像看她这样看一个女性的身体了。”低头看她时,他最能感受到的是一个孤儿的强烈愿望,那就是,希望曾看到自己族类的伟大母亲的单纯和高贵——哪怕只看过一次。“别的东西,别的佑福,别的荣光,”他低声道,“但再也没有那些了,所有的世界上都不再会有那些了。上帝会很好地利用所发生的一切。但损失是实实在在的。”他再看了她一眼后便从她躺的地方迅速走过去。“我是对的,”他想,“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该结束了。”
他在漆黑而多彩的树丛里进进出出徘徊好久才找到他的敌人。他碰巧看到他的老朋友龙蜷缩在一棵树干周围,和第一次见到它一样。但它也睡着了。现在他注意到,自从他醒来后就没听到鸟的啁啾,没有看到光滑的躯体窸窸窣窣地在树叶中穿行,没发现隔着树叶偷看的棕黄色的眼睛,除了水声,没有听到其他任何声音。好像上帝把整个岛(或许整个世界)都打入沉睡之中。一时间,他有一种凄凉感,但几乎立刻又满心欢喜,因为没有鲜血和愤怒的记忆会印在那些快乐的头脑里。
大约一个小时后,绕过一簇泡泡树后,他突然发现自己来到了“非人”的面前。“它受伤了吗?”突然看到它血染的胸脯时他先自问,随后就看出来那当然不是它自己的血。一只鸟的羽毛已被拔掉一半,脖子被捏着,嘴巴张得大大的,无声地叫着,在它灵活的双手里无力地挣扎着。兰塞姆发现自己还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之前就已出手了。他学前班时学的拳击术一定是被激活了,因为他发现自己用尽全力给了那“非人”的下颌一个左直拳。但他忘了自己没戴拳击手套。使他明白过来的是拳头打在下颌骨上感到的疼痛。这一拳差不多弄折了他的关节,令人作呕的痛感一直冲上他的胳膊。他怔住了,一动不动地站了一秒钟,这也使“非人”有时间后退差不多六步。这初次的遭遇也不合它的口味。它显然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因为在它试图说话时,鲜血从它嘴里汩汩流出。它还抓着那只鸟。
“你是想试试力气吧。”它口齿不清地用英语说。
“把那只鸟放下。”兰塞姆说。
“但这很愚蠢,”“非人”说,“你难道不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你是什么,”兰塞姆说,“那无关紧要。”
“小东西,你以为,”它回应道,“你可以和我搏斗吗?你以为他或许会帮你?许多人都曾这么认为。小东西,我认识他比你认识他的时间久。他们都以为他会帮助他们——直到他们在烈火中嚷着改宗、在集中营里崩溃、在锯子下扭动身体、在疯人院里来来回回地乱跑或被钉在十字架上时才意识到不是那么回事,可惜太晚了。他帮得了他自己吗?”那东西突然仰面朝天高声狂叫道“Eloi,Eloi,Lama sabachthani”(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你为什么离弃我?),金色天顶似乎也要被震破了。
它一说完,兰塞姆立刻就能肯定它说的全是一世纪的阿拉姆语。“非人”不是在引用,而是在记忆。这些正是从十字架上发出的话,是曾听到这些话的被放逐者多年珍藏在炽烈的记忆中的话语,而现在却被恶意地模仿出来。恐惧使他暂时感到恶心。还没等他恢复过来,“非人”就压到他身上了。“非人”如狂风般咆哮,眼睛睁得特大,好像没有眼睑一样,头皮上的头发全都竖起来了。它已把他挤压在胸前,用胳膊勒住他,它的指甲从他背后扯下一块块的皮。兰塞姆的胳膊在它怀里疯狂地捶打着,却打不着它。他转过头,在右胳膊的肌肉上深深地咬了一口,起初不太成功,后来就咬得更深了。它吼叫了一声,却不想放手,不过,突然间他就自由了。它当时还没有做好防御准备。他发现自己的双拳如雨点般地捶击它的胸部,比他自己想象的要快得多,也重得多。他能够听到被他击打出来的大口大口的呼吸从它张开的大嘴里冒出来。这时,它的手又扬起来,手指弯得像爪子。它不是在试图挥拳,而是想抓住什么。他使劲地把它的右胳膊打到一边去,这是骨头对骨头的较量,他又重重地打击它的下巴有肉的部位。这时,它的指甲开始撕他的右半身。他揪住了它的胳膊,靠运气,而不是靠技巧扼住了它的双腕。
接下来的一分钟对任何观看者而言几乎都算不得格斗了。“非人”使尽了能从韦斯顿躯体上找到的力气想使自己的胳膊从他手里挣脱,而他则使尽吃奶的力气死死地抓住它的手腕。但这种令交战双方汗流浃背的角力的结果却是四条胳膊缓慢地,似乎是悠闲地,乃至毫无目标地晃动。暂时谁也无法伤着对方。“非人”把头伸向前下方想咬兰塞姆,兰塞姆伸直了胳膊,把它挡在一臂远之外。似乎没有理由结束这阵势。
它突然伸出一条腿,钩在他膝盖后面。他差点跌倒。双方的动作都加快了,手忙脚乱。兰塞姆也想绊倒它,但失败了。他使劲把敌人的左胳膊给扳回来,想折断它或至少扭折它。就在他使劲这么干的时候,他的另一只手腕的抓劲必定放松了。所以,它的右腕挣脱了。他刚来得及闭上眼睛,它的指甲就猛烈地在他脸颊上划下来,疼痛令他的左手停止了对它肋骨处的击打。一眨眼工夫,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他们俩就又分开站立了。双方胸脯一起一伏地喘着粗气,相互对视着。
双方无疑看起来都很狼狈。兰塞姆看不出自己伤在哪里,但好像浑身是血。敌人的眼睛几乎睁不开。韦斯顿所剩无几的衬衫遮不住它的躯体,很快就露出大块大块的瘀伤。这一切,还有它艰难的呼吸,以及它在格斗中所表现出力量的大小彻底改变了兰塞姆的心理状态。他惊奇地发现它一点也不比自己强大。他一直以为它的身体是超人的身体,是恶魔一般的身体——尽管理性告诉他事实未必如此。他还以为它的胳膊会像飞机的螺旋桨那样难抓住,停不下来。现在,通过亲身经历,他知道它的躯体的力量不过就是韦斯顿身体的力量。从身体层面上讲,这是一个中年学者与另一个中年学者的对抗。二者之中,韦斯顿体格更健壮些,但他肥胖,不耐打。兰塞姆更灵活,呼吸也更好。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现在看来这想法有点可笑。这是一场很公平的比赛。他没有不赢得比赛并活下去的理由。
这一次是兰塞姆先发起了攻击。一开始,这第二轮和第一轮大同小异。当时的情形是,兰塞姆能出拳时他就占上风,而当他气力不济时就挨打。即使在激战正酣时,他的头脑也是相当清醒的。他明白,当天的结果取决于一个简单的问题——是否会在重拳击打它的心脏和肾脏,使它完蛋之前,自己因失血过多而先毙命。
那个多彩世界的一切都在他们周围沉睡着。没有规则,没有裁判,没有观众,只有双方衰竭的力气迫使他们不断地分开,将奇怪的决斗极为精确地分成一轮又一轮。兰塞姆永远记不起他们战了多少回合。决斗变得像疯狂重复的精神错乱的不断发作,饥渴感造成的痛苦比对手造成的疼痛感更强烈。有时两人都躺在地上。有一次,他结结实实地跨在对手的胸部,用双手掐它的喉咙,并吃惊地发现自己喊出了《马尔顿之战》的一句话。但它用指甲划破他的胳膊,用膝盖重击他的后背,最后他被甩了下来。
现在他像一个人清楚地记起长期麻醉之前和之后的情景一样,想起了当时自己似乎与“非人”对决了一千次,并清楚地知道自己已无法再战了。他记得有一会儿他觉得敌人不像韦斯顿,而是像一个人形钻孔机。他马上意识到这是幻觉。他打了个趔趄。突然,一种或许我们世界的好人不可能感受到的东西朝他袭来——一股纯粹的、合情合法的憎恨。以前每每心中怀有憎恨时就觉得有罪,或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完全没能从原罪中识别原罪人。那种憎恨的能量冲上他的胳膊和双腿,所以,它们简直就是滚烫的血柱。出现在他面前的不再是个意志堕落的生物,而是堕落本身,意志不过是附着于堕落之上的一个工具。多年以前,它曾经是个“人”,但它身上仅存的一点人性也只是作为狂暴的自我流放式的自我否定所支配的武器而存在。或许很难理解为什么这没有使兰塞姆内心充满恐惧而是充满一种喜悦。这种喜悦源于最终发现了憎恨为什么会存在。正如一个手拿斧头的男孩欣喜地发现一棵树或拿着一盒彩色粉笔的男孩欣喜地发现一堆干干净净的白纸一样,他欣喜地发现了他的情感与其对象之间的完美统一。虽然他在流血,累得站也站不稳,但他觉得没有什么能超出他能力之外。当他纵身跃到活死人,这个宇宙数学中永久的不尽根数身上时,他很吃惊于自己强大的力量。然而,再深想一下,他对自己的力量又一点也不感到吃惊了。他的臂膀似乎比脑子动得还快。他的手教会了他可怕的东西。他感到它的肋骨断了,也听到了它的下颌骨的断裂声。整个“非人”在他的重拳打击之下似乎在分崩离析。他似乎感觉不到自己身上被它撕扯处的疼痛。他觉得自己可以带着极度的仇恨这么战斗一整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