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灯在她的视网膜显示器上出现,提醒她肾上腺素提高。她眨了眨眼,把它取消了。然后她接通了通信链接,鼓起勇气,在她还没来得及质疑时,发出了简单的信息:
紧急情况,泰航区废品场,蓝热病。
她咬紧牙关,但她流不出泪水,只能在心中感受着无比的痛苦。剧烈的头疼告诉她,她应该哭出来,应该和妹妹的泪水一起流。
“为什么?我做什么了?”牡丹的声音断断续续。
“你什么也没有做,这不是你的错。”欣黛说道。
可也许是我的错。
“我该怎么办?”艾蔻说道,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我也不知道,悬浮车就快到了。”欣黛说道。
牡丹用小臂揉揉鼻子,眼圈红红的。“你们必——须走,你们会被传染的。”
欣黛觉得有点头晕,她意识到自己一直呼吸得太浅了。她又向后退了一步,才深吸了口气。“没准我已经染上了,你染上病也许是我的错。今天市场疫病爆发了……我原以为离得没那么近,可是……牡丹,对不起。”
牡丹紧闭双眼,再次把脸埋在手掌里。她棕褐色的头发乱蓬蓬地垂在肩头,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干枯毛糙。她停了一下,又开始抽泣。“我不想就这么走了。”
“我知道。”
欣黛所有能想起的话只有这些。别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不会撒谎,特别是现在,一切都是如此明显。
“我希望能有什么……”她的话没说完,就停了下来。她在牡丹之前听到了救护车的笛声。“对不起。”
牡丹用袖子擦着鼻涕,在袖子上留下一长溜鼻涕印,然后接着哭泣。她开始没有反应,直到凄厉的笛声传到她的耳朵里,才猛地抬起头来。她眼睛盯着远方,朝着废品场门口方向,废料堆之外的地方看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不停地颤抖,有斑点的脸涨得通红。
欣黛的心里好难过。
她实在忍不住了,如果她会感染,她早就感染了。
她跪了下来,用双臂抱住牡丹,她腰带上的工具扎到了屁股,但她也顾不上了,牡丹抓住了她的T恤衫,仍在继续哭泣。
“对不起。”
“你怎么跟妈妈和珍珠说啊?”
欣黛咬住嘴唇。“我不知道,”但接着,她说,“说实话吧,我想。”
她的嘴里觉得苦苦的,也许这就是一种病前征兆,也许恶心也是一种征兆,她把牡丹抱近些,低头看了看前臂,仍然没有斑点。
牡丹一把把她推开,急速后退,坐在地上。“离我远点,也许你还没有得病。可他们会把你带走的,你快走。”
欣黛犹豫着,她已经听到远处有人踏在废铝片和塑料上发出的吱吱嘎嘎的声响。她真的不愿意离开牡丹,可如果她真的没感染呢?
她跪在地上,接着吃力地站起来。黄灯已经从黑暗的远处逐渐靠近了。
欣黛的右手在手套里冒汗,她感觉喘不上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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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牡丹……”
“走!快走!”
欣黛向后一步步地退去,慌乱中捡起折叠好的磁条,朝出口走去,她人类的腿如同假肢一样麻木。牡丹的哭泣声在她的身后追赶着她。
在拐角处,她与三个白色的机器人相遇。它们有黄色的传感器,头上有红十字标志。其中两个机器人推着运送病人的轮车。
“你是蓝热病患者吗?”其中一个用不温不火的口气问道,同时举起了身份扫描仪。
欣黛把手腕藏在身后。“不,是我妹妹,林牡丹,她——她在那边,左边。”
于是两个医疗机器人推着轮车离开了她,顺着她指的方向往前走。
“在过去的十二小时你和患者有直接接触吗?”剩下的一个问道。
欣黛欲言又止,不知如何作答。内疚和恐惧在她的心里翻搅。
她可以撒谎。现在她并没有感染的迹象,但如果她被带到隔离区,就没有任何机会了。
但是如果她回家,可能会感染所有的人。爱瑞,珍珠,还有那些在楼道里尖叫笑闹的孩子们。
她的声音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是的。”
“你有什么症状吗?”
“没——有,我不知道。我觉得头晕,但不是——”她停了下来。
医疗机器人走近她,脚下腾起了灰尘。欣黛笨拙地向后退步,但它也没说什么,只是一点点地靠近她,直到欣黛的两腿被一个破旧的板条箱拦住了去路。它用伸长的手臂举起了身份扫描仪,然后又从身体里伸出第三只手——是一个注射器而不是叉手。
欣黛不禁打了个冷战,但当机器人抓住她的右手给她注射药物时,她并没有反抗。欣黛感到害怕,她眼看着深色的液体,在机器人的黄灯下几乎是黝黑的液体,被抽到了注射器里。她并不晕针,但是周围的世界都倾斜了。机器人刚拔出针头,欣黛就一屁股瘫坐在板条箱上。
“你在干什么?”她用虚弱的声音问道。
“抽血,做蓝热病病原体携带者检查。”欣黛听到机器人体内的马达在响,微弱的嗡嗡声显示着每一步检查过程。机器人的电源消耗时,显示灯逐渐变暗。
她屏住呼吸,直到控制面板发挥作用,强迫她的肺收缩。
“身份。”机器人边说,边把扫描仪伸向她。扫描仪发出了哔哔的声响,红色光线在她手腕扫过。机器人扫描完后,把它收到空空的胸腔里。
她纳闷检查需要多长时间,多久才能决定她是否是病原体携带者,多久才能证明她生病了。一切的一切。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欣黛扭过头,看到另外两个机器人推着轮车走过来。牡丹双臂抱膝坐在轮车上,哭得红肿的双眼疯狂地扫视着废品场,似乎想要逃跑。她看上去就像突然坠入了一场噩梦。
但她并没有逃跑,被带到隔离区的人没有人会去搏斗。
她们的眼光相遇了,欣黛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她想用眼神来祈求对方的原谅。
牡丹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丝的笑意。她举起手,可是只挥动了手指。
欣黛也同样举手,她知道,这就是牡丹。
她已经逃过了命运的一劫,她才应是被推走的那个人,那个即将死去的人。那个人应该是她。
就要轮到她了。
她想开口说话,想告诉牡丹她会随她而去,牡丹并不孤单。但是,接着机器人发出哔哔的声音。“检查结束。没有发现携带蓝热病病原体。被测试者应远离被感染者五十步。”
欣黛不解地眨眨眼,她感到释然,同时也很痛苦。
她没有病,她不会死。
她不会与牡丹同去。
“林牡丹病情恶化时,我们会通知你,谢谢合作。”
欣黛抱住双臂,看着牡丹像婴孩一样蜷缩在轮车上,然后被推走了。
第六章 志愿者
夜晚的空气是温暖宜人的,然而欣黛却步履沉重。她的两条腿好似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在水泥地上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空寂的夜晚充斥着各种不易察觉的声音,在她的脑中回荡:艾蔻滚动时发出的沙沙的声,头顶的路灯发出的滋滋的声,地下的磁感超导体发出的嗡嗡声,还有欣黛每迈一步脚踝关节发出的吱嘎声。与欣黛脑子里回放的视频相比,这些声响都渐远渐小。
她大脑的存储器有时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把强烈感情冲击的情景记录下来,并反复播放。比如刚才的场景或者谈话结束时最后的几句话会在耳边久久回响。通常,她会在这些画面把她逼疯之前将其关闭,但今晚她没有力气理它了。
这一幕幕情景在欣黛眼前闪过:牡丹身上的黑色斑点,她的尖叫,医护机器人用注射器从欣黛的胳膊弯取血,牡丹即将逝去的娇小的身躯躺在轮车上颤抖。
她停下了脚步,捂住了胃口,感觉就要吐了。走在她前面的艾蔻也停了下来,把灯光打在欣黛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
“你还好吧?”
艾蔻的灯光在欣黛的身上扫过。欣黛很清楚,尽管医护机器人说她并没有感染,但艾蔻仍在她的身上查找是否有类似瘀伤的圆点。
欣黛并没有回答,她把手套摘掉,塞到后兜里。等那阵晕眩过去,她便靠在一个路灯杆上,大口吸着夜晚潮湿的空气。她们就快到家了。凤凰塔公寓一拐弯就到了,只有大楼的顶层沐浴在淡淡的月光里,其余的都淹没在黑暗中。除了几户人家还亮着灯,另外几户的窗口闪烁着网屏的亮光,其余的人家都已经黑灯了。欣黛数数楼层,找到了家里的厨房和爱瑞卧室的那几扇窗户。
尽管很暗,但是屋子里仍亮着灯。爱瑞不是一个喜欢熬夜的人,但是也许她已经发现了牡丹仍然没有回家,也或许珍珠还没睡,正在完成学校留的作业或者和朋友网聊。
也许这样更好,她就不必再叫醒她们。
“我该怎么跟她们说呢?”
艾蔻的传感器一开始对着公寓楼,过了一会,又朝向地面,她捡起人行道上被踢到一边的杂物。
欣黛把出汗的手掌在裤子上擦擦,逼迫自己向前走。尽管她绞尽脑汁,可还是找不到合适的借口或者合理的解释。你怎么开口告诉一个女人她的女儿就要死了?
她刷了自己的身份卡,这次进了主门。灰色的走廊里只有一个网屏作为装饰,给住户发通知——什么维修费涨了,什么要求更换前门身份卡了,什么谁家的猫走失了。再说电梯,机件老旧,总是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大厅里空空的,只有住17室的那个男人坐在自己门阶上打盹。他呼吸粗重,满嘴酒气。欣黛不得不把他伸开的手臂合拢,免得艾蔻通过时碾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