碟形世界5:实习女巫和午夜之袍——BY:特里·普拉切特
“好吧,我想这个意思就是‘可以了,开始吧!’。”蒂凡尼说着,心里一下慌乱起来。那只野兔真的是谁给她的征兆吗?还是说,那仅仅是一只普通的野兔,只是因为上了年纪,行事比较稳重,才不会一见了人就惊逃呢?她能不能请人家再降一个征兆,来证实那只野兔的出现确实不是偶然巧合呢?不,她很清楚这样做是不礼貌的。
恰恰就在此刻,罗兰唱了起来。可能是因为醉酒,也可能是因为丽迪莎不辞辛苦地给他擦着身子,让他觉得很舒适(她却是始终闭着眼睛的,以免看到未婚女性不应该看到的东西)。他的歌是这样的:“多么晴朗的夏日清晨,多么葱茏的田野,玉米生长,满眼绿色多么舒畅,听小鸟在青枝绿叶间歌唱,云雀之声。婉转悠扬,你看天边初升的太阳……”他的歌声停顿了。“从前在田野上散步的时候,我父亲常唱这首歌……”他说。他现在到了喝醉以后想要号啕大哭的状态了,泪水滑过之处,冲掉了他脸上的污泥,留下道道粉色的印痕。
但蒂凡尼想的是,多谢你的歌声,征兆就是征兆,你会从许多征兆中看到那些对你有用的东西。这里是广阔的田野,最后一批麦茬正在被焚烧。野兔冲进了火焰。嗯……是的,这就是征兆。征兆总是这么重要。
“你们两个都给我听好了,谁也不许和我争。因为你,罗兰,醉得不轻,而你,丽迪莎,是个女巫——”听到这里,丽迪莎一下子高兴起来。
“但是你辈分比我低,所以你们两个都要按我说的去做。这样的话,咱们才有可能都活着回城堡去。”蒂凡尼说。
他们两个都安静了下来,认真地听着。罗兰还微微有些打晃。
“听到我喊的时候,”蒂凡尼接着说,“你们就每人抓住我的一只手,然后快步跑!如果我转身,你们也跟着转,我停下的话,你们也要停下。总之一句话,不要害怕,要相信我。我基本上知道该怎么做。”蒂凡尼意识到这么说好像不太可靠,还好他们两个人都没有注意到什么。她又补充了一句:“我说‘跳’的时候,你们就要使劲跳,就好像有个魔鬼在后面追着你们一样——事实上就是有个魔鬼在追你们。”
鬼魅人的臭味忽然浓重得令人无法忍受了,凝聚在其中的仇恨好像在敲击着蒂凡尼的头脑。我的大拇指有些刺痒,一定是一股邪恶从这里钻到了我身上。她一边想,一边盯着昏沉的夜色。我的鼻子里也钻进了一股臭味,那是什么邪恶的东西也进去了吧,她又唠叨了这么一句。唉,被吓得这么胡言乱语的,这可不行,她想,眼睛看着远处的树篱,搜索着可有什么动静。
那里站着一个人影。
那是个矮墩墩的家伙,他穿过田野向他们走来。他走得挺慢,但是有一种越走越快的趋势。他的步履有些蹒跚。“当他侵入一个人的身体里以后,那个人就会和他融为一体,再也没法逃脱。”她想起了艾斯克莉娜这番话。这个和鬼魅人合体的人一定是已经十恶不赦、无可救药了,否则他的思想也不会腐臭到如此程度。她抓住了罗兰和丽迪莎的手(他们本来还在拌嘴),拉着他们跑了起来。那个……魔鬼,此刻位于他们和城堡之间。他行进的速度比她想的要慢。她又冒险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他手里有金属的寒光一闪——是刀。
“快跑!”
“我穿着这种鞋跑不快。”丽迪莎说。
“我头疼。”罗兰也来了一句,蒂凡尼只管拽着他们向田野尽头跑去,不理会他们的抱怨。枯干的秸秆增大了沿途穿行的难度,他们的头发被挂住,腿被划到,脚被刺痛。这种速度,连慢跑都算不上。鬼魅人顽强地在后面追着。待会儿,等他们回头往城堡方向跑的时候,肯定会被他赶上的……
但是鬼魅人也有自己的困难。蒂凡尼禁不住想,如果你有一具身体,却体会不到它的疼痛,也感受不到肺部的勉力扩张,以及心脏的怦怦乱撞,骨头的咔咔作响,还有那种筋疲力尽的酸乏,在这种情况下,你能驱使着它走多远呢?先前,普劳斯特太太说完了别的事情以后,才对她耳语了麦金托什早年犯下的罪行,好像单是吐露它们,都会让空气受到污染一样。和那些事相比,踩死一只小小的金丝雀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即便这样,你还是会觉得金丝雀事件是一桩罪不可恕的恶行。
是的,对这种连美妙歌声都要扼杀的人,没有什么手下留情的必要。如果连黑暗中仅剩的一线希望之光也要掐灭,那就没有什么可救赎的了。鬼魅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回事。
是你在农夫派迪耳边低语,怂恿他动手痛打他的女儿。
是你煽起了村民们的骚动。
是你回头看着一个人,看他捡起了第一块石头,向无辜的人砸去。我猜你是我们内心的一部分,我们不可能彻底剪灭你,但是你等着吧,我们可以让你生不如死。
决不手软。决不留情。
回头一看,她看到鬼魅人又逼近了一些,于是她加大了力度,拽着不太情愿又疲惫的丽迪莎和罗兰跑过高低不平的地面。她还抽空喊了一声:“看看他!回头看看那个东西!你们想被他抓住吗?”她听到丽迪莎短促的尖叫,她的未婚夫也好像突然清醒了,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倒霉的麦金托什瞪大布满血丝的双眼,嘴巴咧得合不上,狰狞地笑着追来。他和蒂凡尼他们之间的距离有一瞬间缩短了一些,他想趁此机会赶上他们,但是罗兰和丽迪莎已经被恐惧激发出了新的力量,跑得又快了起来。现在,几乎是他们拖着蒂凡尼在前进了。
现在他们只管朝坡上跑就行,余下的就全靠普莱斯顿了。说来奇怪,蒂凡尼对这个环节充满信心。普莱斯顿是可靠的,她正想着,却听到背后传来鬼魅人可怕的嗝声。他追得更紧了,她似乎能听到他挥动那把长刀的嗖嗖声。一定要掐准时间,普莱斯顿应该可靠吧?她的意思他都听懂了吧?嗯……当然听懂了。普莱斯顿是她可以信任的人。
接下来的情形,她记的最清楚的就是那种沉寂,能听到的只有秸秆的“咔嚓”声,丽迪莎和罗兰沉重的呼吸声,还有他们的追捕者那可怕而粗浊的喘息。鬼魅人的声音却突然在她脑海中响起,打破了这片沉寂。
你想对我设圈套,杂碎!你以为我还会这么容易就上当吗?胆敢玩火的小姑娘只会自焚,你一定会被烧死,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哦,你一定会被烧死。到时候看你们巫婆还有什么可轻狂的!你们这些经年流传的谬种!你们这群专为邪魔效力的侍女!所有的道义神圣都被你们玷污完了!
蒂凡尼拼命让自己什么都不想,眼睛只盯着田野的另一端,但眼泪还是夺眶而出。她实在是克制不住自己。鬼魅人的气息太浓烈了,她实在没有办法把它屏蔽在自身之外。它像毒液一样渗透进来,钻进她的耳朵,在她的皮肤下面涌流。
在他们身后,又是“嗖”的一声刀响,三个人一下气力倍增,跑得更快了。但是蒂凡尼知道,这种状态维持不了多久。前面站在沉沉夜色里的,是普莱斯顿吗?她好像看见他旁边还有一个黑袍身影,戴着一顶尖帽子,像个老巫婆。那会是谁呢?就在她盯着那边看的时候,那个身影已然消失了。
但是忽然间,火烧起来了。蒂凡尼听到火舌噼噼啪啪地响着,看到火光蔓延过田野,好似日出。升腾的火星儿好像让天上的星星都多了许多。风刮得很大,她又听到了那个腐朽的声音在说着:“你就等着被烧死吧。等着被烧死吧!”
一阵强风袭来,火焰腾起好高,像一堵墙似的在麦茬田野上推进,速度和风一样快。蒂凡尼低下头,看到那只野兔回来了,跟在他们身旁,看似毫不费力地跑着。它抬头看了看蒂凡尼,兔腿用力一蹬,直接向着火焰冲去,是真的冲了过去。
“快跑!”蒂凡尼命令着,“按照我说的做,你们就不会被火焰烧伤!快点跑!快点跑!罗兰,你跑得快,就是救了丽迪莎。丽迪莎,你跑得快,就是救了罗兰。”
火已经快要烧到他们了。我需要力量,她想,我需要能量。她想起了奥格奶奶说过的话:“世界在变化,在流动,力量就蕴含在其中,我的孩子。”
比如婚礼和葬礼,都是力量涌动的时期……对呀,婚礼。
蒂凡尼把罗兰和丽迪莎的手攥得更紧了一点。好了,终于到了,眼前就是这“噼里啪啦”仿佛在咆哮的火焰之墙……
“跳!”
随着他们的起跳,她高声喊起了咒语:“跳吧,臭小子!跳吧,坏女人!”触及火焰的时候,她感觉到他们仿佛被托举了起来。
时间犹疑了,放慢了脚步。一只短耳兔在他们下方匆匆跑过,它是怕火,想要逃开。它尽可以逃跑,她想,鬼魅人尽可以在火焰面前奔逃,可是火焰必会扑上来追赶它。它凭借这么一具垂死的肉身,是远远跑不过火焰的。
蒂凡尼飘浮在一团黄澄澄的火焰中,她的野兔从她身边跑过。火元素属于它,瞧它多么快活。我们没有你跑得这么快,她想,我们身上会有一点灼伤的。她看了看身边的新郎和新娘,把他们向自己拉近了一点(他们两个都呆呆地看着前方,好像被催眠了一样)。忽然,她明白了一件事。我说过我要为你主持婚礼,罗兰,我那次想对你说的,其实就是这个意思。现在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