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越来越紧了。天还相当的冷,刮着尖溜溜的北风。在北风刮来的时候,文城的人们还可以很清楚的听见机关枪声。大家的眼,象受了惊恐的小儿寻找妈妈似的,都钉在唐连长身上。唐连长的脸上还是照样的笑着。他的笑容使许多人板紧了的脸松开一点。他的话语更少了一点,表示出他绝对有办法;有办法的人是用不着乱吹的。他连走路似乎也慢了一些,他不是几声枪炮所能吓慌了的人。
“唐连长不慌,咱们就不慌!”文城的人们象落在水的人抓住了一块木板似的,把生命托咐给唐连长。
可是,唐连长,通过地方政府,劝告大家迁移。胆子小的,而且有地方去的人们,开始含着泪往城外搬家。但大多数的人,因为交通的困难,老家的难舍,金钱的不方便,或是家中有病人,都不肯走。这时候,他们才感觉到文城的可爱。在平日,因为文城的穷苦与简陋,大家仿佛只好相信自己的“八字”不好,才能忍气吞声住下去;看,那些命运好的人,不是都上了天津上海么?就是那到保定或石家庄的也总比在文城穷混的强啊!现在,大炮将要打碎他们的城,他们的家,与他们的性命,而他们无处可逃!看着他们的老人妇孺,看着他们的那些灯锅碗筋,他们觉得文城必须守住,文城与他们和他们所有的一切是不可分离的!
在前两三个月,他们听到学生的讲演,看见过各色纸制的标语,甚至于还看过一两次话剧。讲演,标语,话剧,都向他们说过一番颇有道理的话;可是,他们听过,看过,以后,还是依旧过着他们的日子。标语没有教豆腐便宜一个铜板,话剧也没有教谁走了好运。他们没有得到什么实际的便宜,便也犯不上多关心什么国家大事。文城就是文城,马马虎虎!现在,假若他们敢半夜里爬上城去看,就可以看见敌人大炮的火光!他们想起话剧与标语上那些好话。他们必须守住文城,否则一切都要丧失。他们的性命,现在看起来,是牢牢拴在了文城的。
他们最实际,但是到了鼻子碰在墙上的时节,他们也会想用拳头把墙推倒;尽管拳头出了血,而墙还不倒,也不妨试一试。实际与理想,狭小与崇高,在他们的心里,都只隔着一层窗纸。
他们必须作点什么,好表示他们不是坐着等死的人。他们给军队抬沙袋,运子弹,挖壕沟……他们卖点力气,赔上时间与金钱,都没关系;只盼能打个极大的胜仗,把文城保住。
他们很希望城楼上插起各色旗帜,城墙上摆列起枪,机关枪,与大炮,而唐连长应当象关公似的骑着大马出城迎敌。可是,唐连长把士兵埋伏在松林里,车站上,纱厂里,城里简直没有一个兵。他们感到了惶惑不安,不晓得这是什么战法。假若不是他们对唐连长有那么深的信仰,他们几乎要说出他是怕死贪生,把兵都藏起去了。
更使大家心中不安的是,据说,王举人去见了县长,而县政府要马上迁出城去!王举人和县长的价值,这时候,被大家大大的打了折扣。县政府的门前挤满了人,看县长怎样的搬家。可是,县长出来,告诉大家,政府中的档案是必须拿走的,他派定第一科科长将它们拿走。政府中上了点年纪的职员是理当疏散的,他已给他们找到地方,马上离城。但是,政府中的青年职员和他自己是决不离开文城一步的。不幸,他若是必须死的话,文城是他最好的坟墓!
文城的人们不会欢呼,不会鼓掌。听了县长的话,年轻人的胸口挺起,年老的人流下泪来。一个敢说话的小伙子问县长,为什么城里没有一个兵?县长反问:你们这些年轻人都是干什么的?日本贼寇是来打你们的城,你们的家呀!
于是,文城年轻的人在县长领导之下,开始拿起刀枪棍棒,在城门口,在街心,尽着他们守城的责任。拿在自己手里的一条棍,胜似别人手里的两支枪。文城的人开始感到自信,和一点英雄气概。
炮声越来越近了。他们守河岸的弟兄们,文城的人们这么想,恐怕都睡了觉吧?为什么敌人一劲儿开炮,而我们连一枪也不发呢?大家正在这样怀疑的时节,被派到河岸上服务的壮汉们抬回来几位伤兵。由伤兵的口中,他们知道了我们一营人倒有一半早已渡过河去,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布好了十面埋伏,教敌人前进一步,就要死许多人!敌人有飞机,我们没有;敌人有大炮,我们没有;敌人有各种战车,我们没有。可是,我们的机关枪,步枪,和手榴弹,会象勇敢而聪明的猎犬,冷不防的咬住那祸害人的狼与狐狸的腿,而结果了它们的性命!
“我们胜了?”文城的人们问。
“论炮的响声,敌人胜了;论死尸的多少,我们胜了!”一位受了伤的同志这样回答。
文城不是个富庶的地方,可是找几口猪,几百斤粉条,与几缸白干酒,还不是很难的事。很快的,肥猪,粉条,白干酒,由两位年高德劭的绅士——一高一矮——押送到河岸去劳军。两位绅士都带上了两包小号哈德门香烟,为是见了官长好敬烟,表示出文城的人是见过世面的。
可是,东西怎样抬去的,又怎样抬了回来。他们找不到营部。他们逢人就问,而且觉得那些人必定知道,可是他们只得到了摇头。两位绅士低着头,吸着敬客的哈德门烟,不住的念道:“这是神兵!这是神兵!来无踪,去无影!”“神兵”在不大的工夫已传遍了全城。
大家都后悔了——他们曾经怀疑过:河岸上只有一营人,是否能挡得住敌兵?现在,他们完全相信神兵是以一当百的,即使敌人开来十万人马,也是自来送死。
他们去找唐连长,要从唐连长的口中证明他们的想法是完全正确无误的。
唐连长可是并不象他们那样乐观,他告诉他们:敌人要我们的城,我们就要敌人的命。
城,在最后,也许丢掉,可是在丢了以前,要使敌人赔上顶多的血肉!他还告诉他们:我们军人要使尽方法,把枪弹打进敌人的致命的地方;你们老百姓要日夜不息的防备汉奸,别中了敌人里应外合的诡计。“汉奸”在文城人们的心中,是最不体面的两个字。当他们辞别了唐连长以后,他们觉得自己的脸上都怪不得劲儿的:“文城,咱们文城,能有汉奸?”假若有的话,“谁?”“谁?”没有人能回答。“汉奸”是不能随便掷在任何人的头上的。
可是,猜测产生惶惑,而惶惑便容易把猜测变成结论,好使心中安定。他们很快的怀疑到王举人,由怀疑而很快的给王举人判了罪:王举人是汉奸!
城内,谁的院墙最高?王举人的。平日,他的高墙仿佛老对大家耳语:“不要靠近我,我是保护举人公的,你们都是贼!”现在,文城在危险中,这些高墙依旧不许任何人靠近。
王举人在这些高墙里面干什么呢?没人知道。
县长发动了全城的壮丁,保护文城,王宅可曾出了一个人?没有。大家抬着猪酒去劳军,王宅可曾出了一个人,还是一个钱?没有。王举人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呢?一定是活着呢,不是据说他去过县政府,劝县长同他一块逃走吗?况且,王举人的朱漆的大门里,近来有谁常由门缝里钻进去,钻出来?刘二狗!文城没有汉奸便罢;假若有,刘二狗必定是一个!刘二狗可是近来常上王举人那里!刘二狗,那么,要是汉奸;王举人就必是汉奸的头子!
他们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王举人是汉奸。在平日,即使他们拿住什么把柄,大概也不敢有人出头和王举人碰一碰。今天以他们的爱护文城的热诚,凭王举人对抗战的冷淡,他们觉得不应当再过分的惧怕举人公。反之,为了文城的安全,他们即使没有力量把举人公按汉奸办罪,至少也该去问问他,到底他是怎么一回事。
两位年高德劭的绅士——一高一矮——很愿意去和举人公谈一谈。当前两天要去劳军的时候,大家众口一声的都以为举人公应作代表。可是举人公胆子小,不敢到河岸上去冒险。
因此,一高一矮的两位绅士才带着哈德门烟跑了一趟。两位绅士在文城的地位,虽远不及举人公,可是自从这次“偏劳”以后,他们的名誉突然增高了许多。他们二位愿意去和举人公谈谈。
举人公有点不舒服,拒绝见客。两位一高一矮的绅士恼羞成怒,很想在王宅的朱漆大门外给举人公点颜色看看。当他们还没十分决定是马上发作,还是少安勿躁的时候,梦莲小姐出来,把他们让进去。
梦莲,什么都怕,什么又都不怕的梦莲,皱一皱眉,笑了一笑,学着男子汉的姿态,把小手插在腰间,声音很小,可是很有力的向他们说:“我知道你们两位的来意!有我在这里,我爸爸不会作对不起人的事!”说完这两句,她的脸蛋上红起两小块,轻嗽了一声,仿佛是告诉他们:“用不着再多费话。”
两位绅士象是还没听够,但是想了一想,又觉得这么干脆倒也不错。
两位绅士——一高一矮——放了心。文城的人们也都放了心。“无论怎说,梦莲小姐是会管束举人公的!”大家这么想。有了这个结论,大家仿佛已经把汉奸完全肃清,即使偶然还提到这问题,也会由忧虑而放心,因为“梦莲小姐总会管住举人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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