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二狗家中放火的两位弟兄来到。他们不甚得手。二狗糊里糊涂的死去,马上有人报告给日本人。日本宪兵来到,没有管二狗,而先四下搜索——搜索的不是凶手,而是便于携带的珍贵东西。带着在岛国培养成的心,与惯作海寇的眼,他们看什么都是好的。他们愿意把东西都拿走,但是无法不加以选择;他们并没有把贼船驶到文城来。他们兴奋,贪婪,迟疑;看到件值十元的东西就好象看到了富士山。街上响了枪,他们舍不得停止搜索。枪又响了,他们不得已的胡乱把东西塞在衣袋与裤袋里,一齐冲出来。大门变成了战场。打了有十来分钟,我们的两位弟兄掷出手榴弹。不管敌人是都死在大门内与否,他们两位绕到院旁,跳进墙去,放起了火。这个火头比王宅的迟了十分钟。
城内的火起来,城外埋伏着的弟兄把手榴弹投入了货栈。
为牵制车站上的敌兵,他们散开,由四面射击。
城内械外的火光在天空接联成一片,城外城内的敌兵立时四下里散开。他们摸不清我们的主力在哪里,不知道我们一共有多少人,他们只能给各处以同等的注意。他们提着枪沿着墙根向各处疾走,没想到城中的百姓们会向他们袭击。墙垛旁,树后,小巷口,街门中,随时的砍出菜刀,铁锹,或打出木棍,使他们无法前进。他们上了刺刀,见人就刺,四围的人越来越多,有的赤手空拳来夺他们的枪。他们狂喊,百姓们也狂喊。火越烧越旺,人越打越多,闪动的是火光,飞溅的是肉血。敌人冲杀,我们围裹,每条街都有多少人在喊,在打,在厮杀。
敌兵调了机关枪。敌兵有了据点,我们的百姓渐渐分散,仍旧藏躲在门后,树后,或爬在地上。街上伏着许多不能动的人,有的已死,有的痛苦喊叫;我们的兵与百姓之间也有敌兵,头拚着头,或手挨着手,躺在一处,分不出谁是战胜与战败者;侵略的野心与复仇的狂热使大家的血流在一处,把街道流红。
百姓的自动的助战,加大了我军的声势。我军去救火,打开监狱,选定了隐蔽袭击敌人。有百姓的到处截杀,敌人始终没有发现我们的零散的,分布在四处的,小据点。我们的择定了的小据点可是始终不动,石队长有命令:“各守据点,非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准移动!”这样,我们布好了的旗子才在纷乱中有了一定的地位,分散得合适,集合得容易,联络得迅速。火大人多,枪密,石队长却清清楚楚的知道哪里有几个人,哪个人是干什么。他极忙,极沉着,他象一根有力的鞭子,抽动着战斗的陀螺。
敌兵有了据点之后,百姓们渐渐后退,敌兵开始去找我们的据点。火光更明了,城内可是比较的清静了一些。我们的每一个小据点,只有一两支枪,它从暗中极准确,冷静,每发必中的,射击,敌兵找到了我们的据点,而找不到我们的人,他们开始用机关枪向房屋,树木,铺户,发狂的扫射。扫射过一大阵,他们以为我们的人已经死在掩蔽物后边,忽然的一个手榴弹飞来,炸在机枪的附近。他们再发枪,我们又藏起来。这样,我们的小据点,在交战的一个钟头内,始终没有移动,没有减少。
这样四外拖住敌兵,石队长亲自指挥,帮攻小城隍庙的火药库。
石队长撕去唇上的假须,把脚上的大毛窝——在王宅挑水时穿的那一双——甩去老远。
脚上剩下四大妈给他做的棉布袜,跑起来又软又不出声儿;他跑,他跳,活象一条去交战的豹子。不,他自己并没觉得象条豹子。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肉作的任何活东西。他变成了一股极热的气,或是一颗烧红的,碰着阻碍就会爆炸的,钢弹。他什么都忘了,连“真要命”也不再说。他只记得他须前进,不管前边有刀山还是油锅。只要他前进,他觉得,就没有东西能挡得住他,他是飞着的,带着呼哨的,能把山打破一块的,炮弹。他的七棱八瓣的脸好象刚刚用刀从新雕刻过一回,棱角越发分明。他不丑了,他的脸上的棱角,不论是在黑影里,还是火光中都有一种战争中特有的美。这种美的小注应当是威严与壮烈。
他可是并不一味的蛮干。他的责任与经验告诉了他,战争是要消灭敌人,而不被敌人消灭。他要用他的胆子,力气,四肢百体;同时,他也须用他的脑子。他象要跳过山涧的虎,跳的极快,可是也计算得极正确;闭着眼乱跳,必会教他自己碎身在深涧中。他闪动,他隐藏,是为躲着危险,而且要把危险消灭。
到了小城隍庙,教李德明钉住了门外的两个卫兵,石队长自己象个旋风似的绕到庙后,看看他的弟兄们都埋伏好没有。大家都已准备好。他又极快的跑回来。一声老鹰叫,他与李德明的枪一齐开了火。卫兵倒了一个,李德明打偏了,那个卫兵一步蹿进庙里。庙后没有响动,石队长知道大家在爬墙。李德明往前赶,石队长喊了一声“找隐蔽!”他自己一跃,手扒住墙头。李德明刚要往旁边跑,门内开了枪,李德明扶住庙门的门框,慢慢倒下去。石队长的手榴弹从墙头投到庙门,庙内一声爆炸,他的脚落了地,背靠墙,喘了一口气。墙好象晃了两晃。
庙后还没有动静——石队长楞了一下:“难道出了毛病?”他可是不能离开前门,前门最危险,非他自己把住不可。他只好相信他的手下必能达到任务。院里响了机关枪,他知道弟兄们一定不甚得手。他顺着墙根儿爬,爬到庙门,摸到李德明的大脚。他的心痛了一下。
用李壮士的身躯作掩护,他一边低声的叫:“老李!老李!”一边往院中看,老李已不会回答!火光是由上边射出来的,机枪安在殿前的松树杈巴上——好能越墙打到庙外。机枪稍停,他听到庙后面开了枪,他心中说:“坏了!他们进不来!”他是不是应当跑到后边看看呢?不,他得引逗那架机关枪!拍!他向松树开了枪,机枪又发了狂。他不再动。他想怎么处置老李。没办法。他不能为拖走朋友的尸身而离开岗位。他身已和死的距离也不过就象他离老李这么远。军人不考虑死!军人都该象老李这样死!尸身算什么呢?军人要留下的是“军人魂”!
火药库必须拿下来,否则大家的牺牲便没多少代价。而且,必须马上拿下;敌人增援来到就不好办了。石队长决定爬进庙内。非进到庙内,找到合适的地方,他不能把手榴弹准确的抛到树上去。他不能再等。他开始爬动。每移一寸,他就觉得离死亡近了一寸,但是他必须朝着机关枪前进。不但要前进,还要安全的达到目的;只凭一股勇气去牺牲自己是会连累到众兄弟的。他的汗流湿了他的厚棉袜。他紧紧的爬在地上,可是他的心象飘荡在空中。他须控制住全身的任何一个动作,而且不能稍微喘一喘气。他累得慌,他的铁的手指已经有些发颤。不知爬了多久,他才爬到庙门内,滚到一丛迎春底下。他慢慢的,提着气,坐起来;迎春的枝掩盖着他的头。他抡臂,扔出他的手榴弹。他成了功。眼睛一亮,他滚到墙根。蜷着身,贴着墙根,他往后跑。在殿后,他看见了敌兵,他开了枪。随着枪声,学了一声老鹰,吱,吱!嘹嘹嘹!扒住大殿的墙角,他探一下头,开一次枪,后面墙头上露出来了人头。敌兵显出慌乱,不知脊背朝着哪方才能躲开枪弹。墙头上落下人来。石队长停止了开枪。黑影与黑影在肉搏。敌兵慢慢的减少。街上的杀声微弱起来,火光可是更亮了。一个敌兵,已经丢了枪,往外跑。石队长等着。敌兵跑到他身旁,他一拳打碎了矮鬼的腮。又是一声鹰叫,几位弟兄奔到正殿,后面还在撕打。石队长的命令:
“孟长发,进去泼油,钱大成,投手榴弹!”命令发下,一声鹰叫。石队长领着未阵亡的弟兄一阵风似的跑出庙外。
离庙有半里地,文城的天塌了下来。火药的爆炸,压下去一切声音。灰,瓦,砖,象雨一般打下来,石队长的耳朵聋了一会儿。
“赶快出城!能爬城的爬城!能找到敌人的尸的,剥下他们的军衣,换上,明天早上混出城去。逃不出去的,找可靠的百姓家里藏起来,等机会出城!愿意还继续干的,打!”大家一致的喊了声“打!”
“好!分头增援各处据点!”说完,石队长首先冲入枪声最密的地方去。
三十二
天快明。城外的八位弟兄,烧了货栈,打死三十多敌兵,炸坏了两尊野炮。他们退走,只失踪了一位。货栈还冒着烟,残破的野炮在站台上躺着,敌兵在残夜的清风里发楞。他们不晓得这到底是怎一回事。他们作着梦——那侵略的,抢夺的,发财升官的梦——而来,现在又走入一个渺茫的,危险的,生与死的界限不分明的,梦中。那些死尸象是梦的余渣,冰冷的躺在晓风里。多么大的中国呀,它是永运用尸身填不满的海!
城内,火也渐熄。到处都流动着黑烟,躺着死人,充满了火药气。屋瓦,墙壁,门窗,全是洞。小城隍庙的本身与附近是一片瓦砾。王举人死了,二狗死了,田麻子也死了;爱惜性命的,钱财的,与大烟的,都在战争中胡胡涂涂的结束了他们自己的性命与欲望。抗战是硬性的,软弱与敷衍得不到胜利,也逃不出死亡。敌方官兵死了一百五十多人。他们并不象打仗,而是忽然的落在死亡的深渊中。他们的凶狠,残忍,横暴,使他们自己的脚不能在人道的大路上立稳,他们自己把死亡唤到头上来。小风儿很小很尖,似平专为吹寒了还活着的敌兵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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