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什么呀?”二狗催了他一板。
梦莲轻轻的坐下,揉了揉太阳穴,她觉得头痛。“那个——”田麻子又迟疑了一下。
“你看看去吧!大概王举人教他们给‘请’了去啦!”
梦莲听得出那个“请”字是另有一个意思。在文城,被敌人绑去的与被请去的都会永远“失踪”。她极快的立起来,想问个详细。可是,她说不出话来。不错,举人公是她的父亲,而且是极慈爱的父亲;但是,由国家民族的立场来说,他是汉奸。她没法不关切他,又没法不怨恨他。她不能只顾父女之情,而把更大的事情忽略了。
“教谁请去的?”二狗问。
“东洋人!”
“什么时候?”
“刚才!来了四位宪兵!”
“为什么?”
田麻子的唇动了好几动,但是没出一声,他的三角眼往下扣着,不敢看梦莲。
“为什么?”梦莲凑近,问了声。
麻子的嘴唇颤动得更厉害了。
“你去看看吧!”梦莲假意央告二狗,“他是我的父亲!”“对!他是我的老丈人!”
二狗得意的笑了笑。“我去,马上去,马上回来;你等着我!”他用手摸了她的脸蛋一下。
二狗往外走,田麻子随着。梦莲一把抓住麻子的腕子,“你等等!”
田麻子的绿脸上出了汗。
杀一山的是他,他知道一山是梦莲的未婚夫。现在,他又陷害王举人,梦莲的父亲。他不怕杀人,但是他始终没有完全杀死自己天良。同时,梦莲是这么瘦弱,纯洁,正道,他觉得对不起她!
“来!告诉我怎回事!”梦莲扯住他的袖口。
“姑娘!你快走!一刻别再耽误,快走!”
“走?”
“逃命!”田麻子的汗出得痛快了一点。“我无恶不作,我是坏蛋!可是,我愿意救你的命!快走!”
“到底怎回事呢?”
“不要再问,赶快出城!我对天鸣誓,我没对你扯谎!”说完,他夺开胳臂,象条钻出网眼的鱼似的跑出去。梦莲想镇静一会儿。但是,一山、二狗、石队长、父亲、文城、敌人、战争……象同时烧起的火头,她不晓得应当先去扑救哪一个。她想倒在床上去慢慢思索,但是二狗的压迫,父亲的被请去,与田麻子的警告,已经使她感到危险;这已不是慢慢思索的时候了!她身上出了汗。东看看,西看看,她决定不了什么。可是她的脚自动的往外走。走到门口,她又赶快走回来,她用力扯开抽屉,抓了一把戒指一类的首饰,塞在口袋里。然后,她抓起件大衣,披在身上。披上了大衣,她更慌了。她仿佛已经看到危险。腿上的肉发着颤,她匆匆的走出去。
经过外院,她往父亲屋中打了一眼,没有人。她想进去看看,可是她的发颤的腿不敢停。她象被什么恶鬼驱赶着似的走出大门。她着急,恨不能一步跨出城门去。但是,她不敢跑,恐怕惹起注意。她不快不慢的走,每一步都踏在针尖上。她觉到不能忍受的寂寞孤独。
她已经失去可以作她的终身伴侣的一山,现在她又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家。她舍不得家,但是她决定不再回去,而且不敢再多想;她知道再往下想,她的腿就会软得不能再走一步。
她切盼遇见石队长,她的眼往四处瞧,希望能从什人中把他找到。找不到他。她的脚步慢下来:上哪儿去呢?
她的脚步又加快了:她想起松叔叔,她出了东门。松叔叔的家好象比她自己的家更美,更安全;松叔叔的家是她能得到自由的起点。她加速了脚步,她看见了希望。她想起当初为和一山定婚而逃往松叔叔的家里那一幕喜剧,那时候,她是多么幼稚,天真,可是也多么快乐自由。那时候,她的唯一的敌人是父亲,而父亲也不过是只要多管点闲事,并没有,丝毫没有,伤害她的意思。现在,她变了,变成了个没有快乐与自由的人;她须用她的脑子、眼睛、手、脚,去对付真正的敌人——她自己的,也是全国人的,敌人。她感到孤独、难受;可是也有点得意:人是要长大的,不能老是小孩子。她低着头看了看自己的脚,鞋上满是黄土。她觉出来,她已不是个孩子,而是个小妇人,一个没有结过婚就守了寡的小妇人,一个失去一切而还得挣扎奋斗的,一个由无忧无虑而变为家破人亡的小妇人。什么是前途?谁知道。她只知道她须向前走。她不能再退回去。生命、年岁、遭遇,都不能向后退。她得勇敢的前进;过去的不会再回来;眷恋、怨恨,是最没有价值的。她觉得孤独,可也觉出点独立的精神;她感到前途的空虚,可也感到一种渺茫的充实;生命的力量会把空虚填满,使它充实。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钟。昏黄无力的太阳象要偷懒早睡似的,已离西面大山的山头不远。大地上薄薄的罩着一层比雾干燥轻淡的烟、给山、林、房屋,一点寒意与淡淡的灰色。寒鸦成群的缓缓的飞,彼此相怜相唤。梦莲不敢往远处看。大地上的寒、远、荒、静,使她害怕。她的身上已出了汗,而脚上更加了劲,她几乎是小跑着了。她只盼快快到了松叔叔的那片松林:松林的茅舍会给她安全与温暖。
离松林不远了,她放缓了步儿,喘喘气。微淡的阳光使松树的绿叶发黑,朝西的树干上有点微黄。黑绿的松叶上是浅灰的天。她不愿再看那天上的使人心寒的颜色,她愿立刻钻进松林去,那黑绿的松叶好象是一团团的最有力的什么神秘的东西,会抵抗风雪冰霜。从前,她总以为这一片松林是一首浪漫的诗,是情人们幽会低语的地方。现在,她觉得松林代表力量,没有半点浪漫气息,而是老老实实的立在那里抵抗着风寒。她自己应当坚强,象那些松树似的。
她看见了松叔叔的草房。草房的顶子也是灰黄的,可是在她眼中却好象有些和暖的热气与金光。她向着那光亮的地方飞跑,希望立刻看到松叔叔的和善面孔。
离茅屋有五百多步吧,地上有三尺长的一块红的东西。天是灰的,山是灰的,太阳是灰的,四处的烟雾是灰的;在这灰寒的世界里忽然看见一块红,梦莲的眼睛昏花了一下,她立住了。她想不起那应当是什么东西。眨了眨眼,她看明白,那是一个村妇的红棉袄,那块红在动。她想出来:一定是铁柱的媳妇在掘白薯或是萝卜。
那一块红的左边有个小小的田埂。田埂的那边蹲着一个男人。梦莲只能看到他的头与背的一部分,下面都被小土岗儿挡住。她猜:那是铁柱子。
梦莲不想惊动这小夫妇。她向右走,想擦着松林走到草房去。同时,她还有点不大喜欢这小夫妇似的,所以想躲开他们。平日,她因为爱松叔叔,所以对小夫妇也有好感。今天,她看小夫妇在田间工作,而她自己是逃亡,不由的有一点忌妒。
离草舍有几十步了,她听到一声尖锐的女人的喊叫,尖锐得象要把静静的天空划破!她立住,未加思索的向郑家媳妇那边看。那块红的东西已被一个敌兵搂住。她的心要跳出来。
她往前跑了两步,想去救那个媳妇。可是,她没有武器,她的热心只足教她去自投罗网。她又立定。这时候,那蹲在田岗后的人,象忽然从地里钻出来似的,手中拿着条黑的东西,扑了过去。梦莲忘了一切顾忌,不由的喊出来:“打!”黑的东西落在敌兵的头上,敌兵晃了几晃,红的衣服又全露出来。由田岗的后边发出枪声,小郑直挺着身躯,脸朝下,倒下去。
又是一声尖锐的狂喊。红棉袄在动。又一声枪声,红衣服也倒下去。
梦莲向草房狂奔,一边跑一边喊:松叔叔!松叔叔!没有回应。她跑进了茅屋,没有人。松叔叔!松叔叔!极快的,她把茅屋都穿了一过儿,没有个人影。外面,鸡在惊叫。
她又走回来,走到房门口,她看见三个敌兵都托着枪冲着草房走来!
二十六
田麻子出卖了王举人。
在石队长威胁利诱下,他曾想到:从此改邪归正,洗净自己手上的血。虽然吃着二狗与日本人的饭,他并不喜欢他们。二狗会随便的卖了他,日本人的拳脚也并不因为他的谄笑而不加在他身上。他想:假若给石队长作点事,然后戒了烟,他大概可以将功赎罪,也去作个敢抵抗日本人的人。他不十分喜欢石队长,因为石队长知道他的恶行。可是,他不能不佩服石队长:石队长是条好汉。他自己在从前也曾充过好汉,他晓得什么是好汉,什么是狗屎。
他有知非改过的倾向,可是,没能成为决心。石队长给他钱花光了,他感到比悔改更实际更迫切的困难。没有钱买不来大烟;没有烟就没有了生命。他须活着。他不能教自己鼻涕眼泪长久的流着,身子象块破棉絮似的瘫在床上。他忘了石队长给过他钱,而反恨给的不多。
他听说二狗递给新东洋官三万元,二狗有作文城维持会长的希望。他看不起二狗,怀恨二狗,他可是不能与最无情的实际为敌。假若他自己有三万块钱送给日本人,他也可以作几天会长;他既没有,而二狗有,那么他就无法不从新巴结二狗,好保险自己有大烟吃。他知道日本人接了二狗的钱,而未必准教他作会长,日本是犯不上对中国人讲信义的。他想尽力促成二狗的高升,而后好教二狗因感激他而给他个肥缺。他也知道日本人受了贿赂以后,发表了行贿人的差事,不到两三个月便免了他的职,好去再另收一份贿赂。所以他愿二狗快快的升官,而且也快快给他个有油水的位置。不管二狗能作三个月还是半年,不管二狗在这短短的期间内怎么去搂钱,或是不搂钱(二狗家里有钱);反正只要他得到个事便拚命的去搂,在两三个月里便要搂足了钱,搂够了大烟,而后他可以洗手不干,自自由由的躺在床上享受一个较长的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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