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相的不同意见很快就被稻田给顶了回去:放心,苏联不会动手,我们陆军正是要取得苏联不动手的确证,所以才要打这一仗,你们海军就放一百个心吧。
这一似是而非的说法很难让米内信服,但军部这些人却都很听得进去。
据史学家研究,武汉会战前,正是日本战时经济得以顺利维持的顶峰,也就是说,战争消耗和生产力水平恰好维持住了平衡,这也是稻田的理论能够在军部大行其道的一个重要物质条件。
眼看作战命令即将下达,只剩最后一道关了。
这道关本来不过是一个形式主义的过场,让军部意想不到的是,到头来它却成了一道无法逾越的难关。
在张鼓峰行使武力,以及进行必要的动员,必须取得裕仁天皇的准许。
参谋总长载仁亲王是裕仁的叔叔,关系自然非同一般,他预先进宫跟裕仁打了个招呼:“必须以武力夺取那个有争议的地区(张鼓峰)。”
见裕仁没反应,载仁察言观色,赶紧补上一句:“陛下如不批准,当然不能行动。”
裕仁回头召见了自己的心腹、内大臣汤浅仓平,问他怎么看,汤浅直言不讳:“从大局来看,目前不应同苏联交战。”
裕仁沉吟半晌,忽然问:“即使我不同意,他们(军部)仍要独断专行,怎么办?”
汤浅的回答是:“如果任由他们独断专行,今后就无法控制陆军了。若引起对苏战争,不知日本的命运将会如何,实在令人担忧。”
裕仁恨恨地说:“大概不到这种地步,陆军是不会醒悟的。”
元老西园寺公望听到这番宫中对话后,显得很是忧虑。因为此时裕仁已挂着陆军大元帅的头衔,陆军全是他的部下,现在眼看着部下可能将国家拖入危险境地,他自己却摆出一副瞧热闹的旁观者姿态,实在是不负责任。
西园寺对他的秘书说:“陛下的看法似乎很不对头。对陛下来说,眼下需要的是坚决不予批准。万一对苏联使用武力而引起战争的话,近卫首相也负有责任,他最好辞职!”
西园寺是三朝重臣,从裕仁的爷爷明治天皇开始,就享誉朝野,虽已不当政,但他的话对裕仁和近卫内阁多少都有一些影响力,所以当陆军大臣(陆相)板垣征四郎、参谋总长载仁亲王,代表军部正式进宫请示时,裕仁不予接见。
裕仁之所以拒绝接见,除了有汤浅和西园寺相谏的原因外,实际上他还想借这个机会摆摆架子,给给脸子,因为裕仁虽自恃陆军大元帅、军队统帅大权的掌握者,但在一些具体环节上,却常常被陆军绕开。他认为自己受到了陆军的漠视,内心感到很是恼怒,一有机会就想给军部大臣穿小鞋,以便让这些人更加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裕仁没有露脸,露脸的是侍从武官长,他传达了天皇的旨意:“如果你们是请求允许行使武力,朕不想批准,也不必为此觐见。”
一听这话,板垣和载仁都愣住了。
1938年7月20日,经过板垣等人的再三恳求,天皇心里舒服了,这才答应接见。
见面时,裕仁当场问道:“这件事同有关大臣联系过了吗?”
板垣顺口答道:“外务大臣、海军大臣都表示赞成。”
板垣是在扯谎,不幸的是天皇还知道他在扯谎。裕仁看上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天坐在家里,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其实骨子里是个精到内伤的人。他早就征询过外相和海相的态度,知道那二位都不同意张鼓峰行使武力,于是大为震怒,他声色俱厉地斥责道:“陆军的做法根本不像话!”
板垣、载仁一听就知道露了馅儿,顿时尴尬到无地自容。裕仁仍然不依不饶地进行数落:“陆军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满洲事变’的柳条沟(指九一八事变)也好,这件事件之前的卢沟桥(指七七事变)的做法也好,都完全不服从中央的命令,在当地独断专行,甚至多次使用卑劣的手法,这是朕的军队所不应该的……”
裕仁摆出陈年老账,并不是说他当初不想发动侵华战争,或者真的大权旁落了。其实所谓统帅权,始终都在他手里牢牢攥着,只是他会根据自己的利益得失来做出决定,有时故意放松,有时又格外收紧,比如“九一八”前,裕仁明明知道关东军“独断专行”的气氛,但他想从中渔利,便故意放松统帅权。到七七事变也一样,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日本陆军的“独断专行”,恰恰是裕仁故意纵容的结果。
如今他又像祥林嫂一般地婆婆妈妈,无非是因为侵华战争搁浅在了那里,让他左右为难,只有摆脱自己在其中的干系,才能继续显示出天皇的永远英明。
裕仁最后扔下话来:“今后没有朕的命令,一兵一卒也不许动用。”
板垣和载仁听得虚汗直冒,十分惶恐,退出后两人便表示了辞职之意。
军部大臣举足轻重,可不是一般角色。参谋本部满腹委屈地嘟哝:“如果大元帅陛下对陆军不信任的话……”
陆军省方面,则由首相近卫文麿居间进行调停。侍从武官长也在宫里劝裕仁:“希望陛下对军部大臣以温言相加。”
见戏的确演得有些过了,裕仁又重新换上了一副新的脸孔,对板垣和载仁进行挽留。
经过这番折腾,“稻田计划”算是彻底夭折了。军部声明:“对张鼓峰中止行使武力,着重于通过外交途径解决。”
相关命令随即传至第十九师团。第十九师团枕戈待旦,盼星星盼月亮,结果盼来的却是取消作战命令,师团长尾高龟藏中将恼火透了。
坏人也要坏到不像人
尾高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第十六期,这一期在士官学校的历史上被称为“荣耀的第十六期”,日本陆军中的冈村宁次、土肥原贤二、板垣征四郎都是尾高的同学。
有这样显赫的学历背景,尾高向来自命不凡,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只可惜他分在了第十九师团,有那心也没那机会。
同属“朝鲜军”,第二十师团早在九一八事变时就进入了东北,此后一直在中国关内作战,第十九师团不一样,它有一个固定任务,那就是一旦日苏正式开战,就必须出兵攻占海参崴。因为负有这一特殊使命,第十九师团不得不整天待在家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死盯着苏联,等于哪儿也去不了。
日苏什么时候开战呢?鬼才知道。第十九师团自成立后,一次都没有出动过。尾高上任后,也始终看不到和冈村等人并驾齐驱的可能,他常对此抱怨不已,多次请求“朝鲜军”司令部给予第十九师团出兵的机会,以便增加师团的“光荣传统”。
现在机会终于上了门,可是突然又失之交臂,能不让人打心眼里感到郁闷吗?
当年的日本陆军将校里,像尾高这样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人还有很多,由于实在找不到“立功”的机会,他们甚至不得不铤而走险。
比如一个叫长勇的家伙,曾是参谋本部的参谋。1931年10月,参谋本部的一批少壮军官阴谋发动政变,建立军人内阁。长勇赫然就在其中,他不仅是指挥者之一,预设的军人内阁里还有他的席位,乃“警视厅总监”。
政变不幸中途流产,沦落为“十月事件”,长勇受到审查,并被从参谋本部驱逐出去,下放到了部队。
又如田中隆吉,没他煽风点火,“一·二八”淞沪会战恐怕还打不起来。那时田中是驻上海的副武官,为了给陆军找到出兵上海的借口,他不惜使出各种下三滥手段,什么打伤自家的日本僧人,焚烧工厂,无所不为。之后的绥远战役,在满蒙军背后摇头晃脑、指手画脚的也是这位仁兄。
长勇、田中都在第十九师团,前者为步兵联队长,后者为山炮兵联队长。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名叫佐藤幸德的联队长,最受尾高信任和器重,而且同样属于冲动型。
可以这样说,第十九师团就是日本军人中不得志者和冒险家的乐园。这群渣渣聚一堆,就跟干柴似的,全仰着脖子等火星上身呢。
如果军部高层铁板一块,纵使他们等到心焦掉也无济于事,问题在于,军部根本就不是一块铁板。
主张息事宁人的主要是板垣征四郎、载仁这些军队高层,所谓“既得利益者”,做什么都瞻前顾后,现在既遭天皇斥责,差点丢掉乌纱帽,也就不愿再去冒险了。稻田等处于中低层的少壮派可不一样,对他们来说,冒险就有机会,不冒险就一点机会没有。
稻田改变不了高层的决定,但没人能堵得了他的一张嘴。他一直在背后唠唠叨叨,闲话一大堆,其主旨自然还是论证作战有理。
论据之一,不打仗还能成名,此事古难全。第十九师团长驻朝鲜,缺少实战经验,正好利用这次机会,让第十九师团接受锻炼,从而一夜成名,把它打造成对苏作战的第一兵团。
论据之二,好人要好到不像人,坏人也要坏到不像人。不给苏军一点苦头吃吃,以后边境事件还会有增无减,而第十九师团的将佐们正是“坏到不像人”,可以痛扁苏联老毛子的最佳人选,如果说他们还完不成对苏作战的任务,日军里面就再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了。
一百个人眼中有一百个哈姆雷特,所以稻田的“坏”不是指缺点,而是优点。别人说尾高鲁莽,稻田就说他大胆果断,敢做敢当,乃最可贵的“纯武人性格”。对尾高以下的长勇、田中、佐藤,稻田也是赞不绝口,称为豪气干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