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回进攻战术,是包括陆军士官学校、陆军大学在内的日本军校的主课程。军校老师们会告诉自己的学生:在实施正面进攻后,一定要辅之以侧翼包围,而且用于包围的兵力越多越强,时机越出其不意,歼灭敌人的效果就会越明显。
迂回进攻最初只是日军中流行的一种战术理论,但后来却编入作战条令,成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教义,以至于一谈到进攻,如果没有实施迂回包围,几乎是完全不可想象的。
在这一思维的影响下,当战场上的任何一个日军指挥官被问及,进攻的目的是什么时,他都会根据条令回答你:“包围敌人并将之歼灭!”
尾高一遇到坎,本能地便想到了迂回,他准备等援兵主力一到,即派一个联队绕到苏军后方。
和尾高一样,参谋本部和“朝鲜军”高层的脑袋里,也无一例外地灌满了迂回战术。在这些人的概念里,进攻等于迂回,迂回等于进攻,此外别无分店。尾高把方案往上一报,他们立马跳了起来:什么,你要进攻?这不摆明是要“扩大事态”吗?绝对不行!
尾高其实不是要进攻,他只是要更好地防守,可惜无人能予以理解。方案驳回后,他只得老老实实重回原点。
第十九师团被固定在张鼓峰的山脊上,进退不得,等于是自己将自己绑在板凳上挨揍。在援兵到达战场后,尾高据此做出了新的部署,但仍感相当吃紧,于是要求将留在朝鲜的最后一个联队编制——长勇联队也调过来。
“朝鲜军”中村司令官又是一番扭扭捏捏,装腔作势,不过尾高费尽周折,总算拿到了调兵令。至此,第十九师团已大部分集结于张鼓峰。
都是在增兵添将,跟苏联人一比,日军只是小巫见大巫。苏军新成立的第三十九军共拥有兵力2.3万人,机关枪有一千多挺,坦克、火炮、飞机的数量均在两百以上。这些数据里面,仅步兵和坦克,参战苏军就是日军的三倍。
有加伦的前车之鉴,新任军长施特恩哪敢懈怠,他一边继续对张鼓峰发动攻势和战术侦察,一边大规模调兵遣将,以便发动总攻。
人还没见,嗓门已经先从门外传了过来。施特恩的动作让尾高心惊肉跳,步兵是不可能多出来了,他就向参谋本部讨要航空部队。
这时日苏已重开谈判,重光葵和李维诺夫又念起了停战经,而在中国关内战场上,侵华日军已踏上了进攻武汉和广州的行程。参谋本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根本不想再跟苏联发生纠纷,因此他们既不允许尾高迂回出击,也不肯投入航空部队,以免飞机飞来飞去,造成越境作战的嫌疑。
专守防御
眼看苏军即将发动大反击,军部内部开始出现主动撤兵论,陆军省次官东条英机以下都持这个观点,认为不如让第十九师团主动撤离张鼓峰,如此要进就进,要退就退,比死守张鼓峰要强得多。
这是个好建议,可是刚一提出来,便遭到参谋本部的激烈反对,其中嗓门最响的是作战课长稻田正纯。
在稻田看来,前面一场胜仗,已经让第十九师团扬了名,说明第十九师团确实是对苏作战的第一精锐师团。要是就此不声不响地撤出张鼓峰,外面知道的说是主动撤离,不知道的,准以为是打了败仗,那怎么能成?
稻田大叫:“不光彩的撤退,不仅玷污皇国军队传统,还将受到苏联的侮辱。”
参谋次长多田骏虽然不会像稻田这样扯着喉咙乱嚷嚷,但也觉得撤出张鼓峰便等于没了面子,遂对稻田的意见采取了默认态度。
陆军省和参谋本部相持不下,该天皇出来裁断了,可是裕仁一言不发。
此一时彼一时,此时的尾高早就不像原来那么气壮如牛了。对他来说,名也有了,继续在张鼓峰守下去,可以预见的是,绝不会再有什么好果子吃。
尾高就巴望着上头赶紧下个撤退令,他好马上屁颠儿屁颠儿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偏偏人怕出名猪怕肥,一个似有似无的“大胜仗”,以及臆想中对苏作战“红旗标兵”的树立,就把第十九师团给活活钉在了张鼓峰,使他们处于前进不能、后退不准的尴尬境地。
就算是死守,也得守得下去才行。尾高把住在军营的“朝鲜军”北野参谋长找来,现场指给他看:每天飞机炸,大炮轰,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要飞机绝对不可能,北野便通过“朝鲜军”向参谋本部申请大炮。好说歹说之下,参谋本部终于松了口,答应拨出一批炮兵部队,专归尾高调度。
在长勇联队和炮兵部队正式到达前线之前,还有一段足够尾高煎熬的日子。
1938年8月6日,第三十九军用于张鼓峰的兵力集结完毕,在施特恩的指挥下,按计划对张鼓峰实施总攻。
张鼓峰是被河流相夹的一个狭长地带,西面是图们江,东面是哈桑湖,要从陆路登上张鼓峰,只能从北面的沙草峰和南面的52高地进出。施特恩以一个师搭配一个坦克营,分别从南北两面发动进攻。
苏军使用的坦克为T-26轻型坦克,这种坦克因防护能力较差,所以一般不单独行动,主要用于支援步兵作战,中国在抗战中购买过一批,由此成立的机械化部队在昆仑关战役中曾给日军以重创。
平原战是坦克的最佳舞台。张鼓峰虽是丘陵,但坡度不大,坦克车辆在行驶中障碍很少,这使得T-26火力强、速度快的优点得到了充分发挥,日军前沿阵地的胸墙因此被坦克炮打成了锯齿形状。
继坦克之后,飞机也找到了机会。到下午4点,连日罩于张鼓峰一带的浓雾逐渐消散,苏联空军趁机对张鼓峰和沙草峰进行反复轰炸,重型轰炸机出动超过两百架次,到最后,连张鼓峰峰顶上那块著名的刀形岩石都被炸得粉碎。
防御张鼓峰的日军承受了极大压力。在日本陆军的辞典上,关于防御有两种军事用语,一种叫作攻势防御,或称决战防御,是以攻为守,逼迫对方进行决战,但是尾高的大规模迂回计划遭弃,也就意味着攻势防御没了可能。
第二种就是专守防御,说得难听一点,等于缩在乌龟壳里被人揍。要是第十九师团有乌龟壳就好了,不幸的是他们根本没有。士兵穷极之下,连手榴弹和石块都用上了,仍然无法阻止苏军的突进。
夜幕降临后,苏军的飞机坦克作用减弱,尾高急调两个大队至山顶增援,通过发动夜袭,才把已进至山顶的苏军驱走。
加伦打了一天没结果,“下课”,施特恩新官上任,一天之内同样是两手空空。想到麦赫利斯那阴森森的目光,他的脊背立刻起了丝丝凉意。
施特恩发去了一份捷报——不是战报,是捷报,上面说:“日军残余分子已被清除出我境内,所有的边防站都被我红军牢牢控制。”
在一切不切实际的要求面前,就算是原来不擅说谎的人都被迫无师自通。施特恩对迅速取胜尚无把握,但他知道自己除了搪塞,已别无他法。
经过第一天的较量,施特恩初步尝到了机械化密集打击的甜头。张鼓峰的陆地面积南北相加,总共不过三公里,一弹丸之地耳,这么多大炮、坦克和飞机投入进去,可以轻易形成遮天盖地一般的火力优势。
1938年8月7日,施特恩如法炮制,在飞机大炮的轮番轰炸下,日军损失比第一天更为严重。
苏军炮火覆盖面很广。张鼓峰以北有一座伪满军哨所,伪满士兵将生火的炉子搁在哨所附近,被苏军炮兵发现,以为是什么新式武器,立即延伸射击,直到将炉子炸飞为止。
轰炸刚刚告一段落,苏军即以坦克为先导,步兵随后,向日军守备阵地发起包围攻击。T-26坦克一马当先,扮演了战场清道夫角色:工事压塌,暗堡击毁,电话线碾断,日军阵地内被冲得人仰马翻。
日军用以对付坦克的是速射炮和炸药包,只是坦克太多,一时难以应付,速射炮也接连被苏军击毁。所有阵地之中,最危险的仍然是52高地。
苏军T-26坦克的防护能力较弱。图为飞入草丛之中的炮塔,其坦克车身已被击毁。
52高地与张鼓峰山顶血脉相连,一失全失。尾高急调预备队增援,意识到使命艰巨,行前预备队专门举行了简短仪式,匆匆忙忙地表达了“必死报国”的决心,然后才急速向52高地赶去。
知道残酷,到了现场一看,比想象中还要残酷:守卫52高地的日军伤亡惨重,大队长和几个中队长非死即伤,阵地已经面目全非。
预备队毕竟是生力军,一番死拼,高地总算没有易手。
螳臂当车
一天鏖战下来,拍着胸口喊庆幸的是尾高,深感失望的则是施特恩,因为他的网里仍然找不到大鱼的影子,张鼓峰和沙草峰的山顶还在日军掌握之中。
对施特恩来说,唯一能聊以自慰和庆幸的是,他总算捡到了一条“小虾”:苏军以舟艇横渡哈桑湖,控制住了张鼓峰东坡。
两轮较量结束,难分胜负,尽管尾高和施特恩的出发点各不相同,但那种焦灼不安的心情却是一模一样的。
施特恩等不得正式开场,就策划对张鼓峰山顶的日军进行夜袭。既然是夜袭,参与的人数就不能太多,又估计到白天日军遭到极大消耗,防守力量薄弱,施特恩只派了一个营。
然而他错了。山顶尚有两个日军大队的编制,每个大队的人数再嫌不足,凑起来还足以应付一个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