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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心插柳 +番外 (公叔度)


  相比之下楼琛的手下跟他一道散漫。清一色的黑马龙骑,马匹比羽林天军的白马要高两个马头,两骑之间的间隔已经拉大到了五步。他们像是一道锁链兜在高耸却已然陈旧的西凉城墙外,让人摸不透。
  现在,两军主将正排众而出。黑马白马踏上两阵中间的空地,对面的金箭队跪地引弩,龙骑军也不甘示弱地从斗篷下抽出角弓。
  但是严青稔和楼琛却比谁都要散漫。
  他们既没有互相指着鼻子骂阵,也没有像谢源所想,拔刀单挑,然后等待着一黑一白两色军队群殴。唯一刺激的场面是楼琛当着严青稔的面,拔了腰间的烟杆吞云吐雾。这是那天早上,龙骑军对羽林天军唯一一次进攻意图。
  很可惜这种杀人方法慢性且间接,属于非正式伤害。
  看起来他们似乎在阵前交换了什么东西……
  “他们在底下干什么?“谢源紧张起来。
  嘤嘤交叠两片粗糙的晶片:“他们交换了两本书!”
  “什么书?”
  “一本是《苗园图集》,一本是《洗髓经》。”
  谢源把绯瑞云拗得一僵,“两军对阵,居然谈起养生和种花,他们果真是同学吧,啊?我想我能够理解他们的老师当年有多怨念了……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天下名将啊!”
  嘤嘤叹了口气,把镜片揣到怀里:“淡定,所以说名将的世界我们不懂嘛……我看,小鹿大概真跟他们肯定是一票人!”
  楼琛送完书,和老同修聊了几句,就骑着马优哉游哉回城,羽林天军也顾自回三清山下的营地。城门一启,楼琛在下头挑着烟杆哼着歌,像是个骑驴说唱的说书人,不一会儿就登上了城墙高处。
  满脸尘灰的谢源和嘤嘤斜眼看他哼着歌。
  “楼将军这才是全身而退。”
  楼琛拿烟杆,在石头城墙上用力磕了磕:“城保住就行了。真打起来谁也讨不到好呀。你们是真不知道,打完仗还要清理战场的么?这可是件麻烦事啊。”
  “我专门跑了一千多里地来看打仗的!”嘤嘤气鼓鼓地攥着拳头,“你怎么那么没干劲!太丢你们中原人的脸了!”
  “要不咱们打到你家门口让你见识见识?”楼琛大笑。今天他穿着一袭玄色的布袍,看起来倒更像个儒生。他看嘤嘤瘪嘴的样子,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打仗这个东西,小孩子还是不要看了。再说,你家大人也该不想看到血肉横飞的样子。万一自己折在里头,是吧,谢左使?”
  谢源挥挥手,“只要能撑得我的信传到……”

  一一九、从此昭告天下风起云涌
  
  后来的历史乘这场战争为“龙泉河一役”,这是很谬误的,因为不论是东线战场还是西线战场,王域和西凉都没有折腾到龙泉河去——如果开战第一天夜里,抢渡失败的那批羽林天军不算的话。
  这场战争看起来,只是一个被驱逐的将血之后为了寻回昔日的威名,为了自己的尊严而奋起,只是乱世开场的一个小小序曲。如果与后来的种种大战比照,不论是参战人数还是战场规模都微不足道。但是作为乱世的火种,龙泉河一役点燃了其后三十年的烽烟,退出中原十年之久的龙骑军重现战场,打败了执掌姬氏蜂旗的白衣羽林。倒悬的腾龙伴随着血月的升起,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占据了王域的西北角,占山为王,成为逐鹿九鼎的一方巨擘。更难能可贵的是,这是立朝八柱国唯一全体到位的一战,从这个角度来说,严青稔得到了之后四方诸侯乃至皇帝都难以企及的礼遇。
  后世的史家每每谈论双方的布局,都不禁摇头叹气。如若王域能够再强硬一点,他的对手将面对一盘更为艰苦的大局。
  战争的开始似乎王域占据了绝对的主导权,对手只是一群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游军,兵马由不足两个千人队。即使他们有楼琛、龙夜吟、陆铭这样的倾世名将。
  而情势的扭转,来自于后来被称为“帝师”的男人的一封信。
  历史模糊了战场的细节,以至于谁都不知道,在严密布防、插翅难飞的孤城,他是用什么办法送出了那封用传世的竹骊体写就的《报怀安王书》。若是这篇文赋仅仅放到了内廷的案桌上,也许掀不起多少风浪,问题是,当《报怀安王书》由雪白的渡鸦通传到怀王的家中时,斥候也带着这封信跑向了四通八达的驿道,传达给四方诸侯。
  那个白衣的贵公子就这样翩翩踏入了史书中,行止如玉山将崩。天下英雄交手,往往是如此措手不及。
  这篇署名“龙夜吟”的文赋以华美的辞藻、博闻的征引、冗长的篇章表达了对十年前家族谋反的痛定思痛,以及有心为国效力而不得的苦闷。久归的游子在家族的宗祠中感怀先烈的倾世雄歌,又为家门出了宵小之辈扼腕叹息,在供案上感怀甚多,奋笔疾书,下笔字字真挚,句句恳切,让帝都士子望之则泪垂,一时间素纸贵介几许。
  然后笔锋一转,犀利地指出战场上的内幕:新任的西凉州牧有心将代表皇室的珍圭赐予龙氏。对于这来自天子的赦免,龙氏一族感恩戴德,正准备沐浴焚香,亲自到德水以南,为尊贵的天子奉上青圭白璧。但是执掌全军的大将军不单截断了两边的通信往来,还将州牧杀死,其野心昭然若揭。此人手握王域重兵,一旦引兵攻占西凉,西凉全境危矣,王域危矣。
  严青稔此人当即以卖国重罪被斩于阵前,他的头颅用石灰腌制了起来,送到了西凉城下。可笑的是,那个正在痛定思痛的龙家后人,其时因为没有了制约,绕道三清山以南,像是狼入羊群一般,奔袭失去主将的羽林天军达七百余里。只在史书上出现过的龙骑军,像是春天里的野火,席卷德水以北的所有重镇,理由是那个人说,要有险可守,就得将所领之域推至天堑所在。
  王域为了“安抚”忍辱负重的龙氏后人,遣鸿胪寺卿带着两百羽林天军亲自出使西凉,为龙夜吟奉上侯爵所领的信圭。而龙夜吟就像信中所说,亲自下到北岸,隔江向代表皇室的香炉行大拜之礼,奉上青圭白璧。
  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便以突如其来的方式结束。
  结果是龙家后人重新镇守世代所居的北门锁钥西凉城,也重新继承了祖上的军功与爵位。王域得了西北的屏障与忠心,看起来两方都其乐融融。
  事实却是,这次,龙家不再是孤立的将门,而是事实上的诸侯。龙夜吟趁火打劫,占据了德水以北薄薄的一线,事实上却切断了王域与西凉以外的所有沟通。在后来的半年里,此人优哉游哉地吃掉了那孤立的半壁江山,西凉郡从此再不是王域领地,而是他一人名下的诸侯国。带着“武威”二字的印信通传中原,十六国诸侯会盟于清池,迎接一个在三个月间重新建庭的古老家族。
  坊间称他为“西凉王”。
  王域很少封异姓王公,赐予他的爵位还比不上他的先人,在五等爵秩中只得了个侯爵——龙家原本世袭靖安公,是秩万石的公爵。但是偏偏所有人都称其为“王”。龙氏十余年前的冤案让他在民间颇有名望,只能说将血之家百余年的军功,在民风纤软如织锦的王域余威尤烈。
  而谢源似乎只在当中做了一件事:离间。
  后世有人觉得,那是帝师大人运道太好,碰到了一个昏聩的对手,忠奸不辨。
  但史料有载,十多年后左拾遗问起当年旧事,问当时已贵为帝师的谢源:若是当时他处在怀王的位置,他会怎么做。
  谢源毫不犹豫地说:跟他一样,把严青稔的头颅送给龙夜吟,以此求一个臣服,哪怕是表面上的。
  “重要的不是严青稔是不是真有叛心。龙夜吟的忠心比严青稔的忠心要贵得多,前者不在手里,后者已经看惯。”竹帘后的男人长叹一声,世事如此。
  更有经验的史家指出,不但如此,那篇长赋还昭告天下:龙夜吟有心归顺。
  王域亦是有心收买,否则不会让新任州牧带上信圭。问题是,随着信圭而去的,还有重兵。
  这本来也无可厚非,但是谢源巧妙地打了个时间差:龙夜吟投诚在此之前还是之后。
  如若龙夜吟是在帝朝出兵之前投诚,而王域依旧两面三刀,那这件事对于以赫赫威仪统领四方的王域来说,是及其丢脸的。日后若是有人想要投诚王域,都会掂量几分,皇帝陛下的诚心与信誉。
  而让世人相信龙夜吟早有归顺之心,对他来说不过是区区几笔,即使那个男人一辈子都对姬氏恨之入骨。
  所以在此事败露之后,王域千方百计想要了结这场丑闻,不得已作出一个更高的姿态来抚慰龙氏后人,自动让出德水以北的所有领域。在其后双方商量侯服之时,皇室亦忍让许多。
  于是,不想做忠臣烈士的人做了忠臣烈士,不想做叛国逆臣的人做了叛国逆臣。黑与白在野心家手里,只是一盏茶的工夫。
  一个偌大的皇室,被一个不知来路的人捏在手里把玩。把玩过后,还将皇室的软弱大白于天下。
  似乎那个人站在西凉城上,就是为了宣告,从此天下风起云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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