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声凄厉鸟啼飞过头顶,夜色渐临。申无梦终于长叹一声,抛开诸般杂念,策马驰向前方亮着一点微弱火光的土地祠。
火堆已将熄灭,青衣人正盘坐着,慢条斯理地拆开供桌,将木条添入火堆。听到脚步声入内,他抬头,微笑道:「申教主,坐吧。」
是幕遮……可未名和那个丑丫头呢?申无梦目光在祠内遍扫一圈,也不见那两人的踪影,廊檐下也只剩下苏幕遮的坐骑。
「……他们人呢?」
「先前雨停了,家兄就说要护送白姑娘回家养病,我也不便阻拦他。」苏未名学足了弟弟平时的语气神态,对申无梦客气地道:「对了,家兄让我向你代为辞行,多谢申教主这一路照拂。」
竟连他一面也不愿见,就这样不告而别了?申无梦几乎不敢相信,可他知道,苏幕遮不会骗他。一股被抛弃的愤懑顿时从心底直窜头顶,直想一掌将这破祠庙夷为平地,然而最终,他还是握紧双拳,收起了怒火。
他凭什么,左右苏未名的来去?
申无梦慢慢松开了双手,涩声问:「未名他,还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男人在担心,怕他会告诉弟弟藏剑阁那一夜?苏未名胸口亦是酸楚难当,脸上却仍不动声色,淡淡一笑道:「家兄还说,今后他要与白姑娘云游四方,也不知何年何月再回断剑小筑,请申教主不必再挂怀。」
申无梦静默许久,才抛下了手里那包驱寒药,木然道:「我知道了。」
苏未名不想申无梦再追问,递上干粮,道:「天色已晚,我打算就在这里过上一宿,明天再动身回小筑。申教主,你意下如何?」
温言细语,近在咫尺,思慕多年的俊雅容颜,亦在火光中朝他微笑,触手可及,申无梦霎时陷入了恍惚。
希冀与苏家兄弟一同相望到老,终究只不过是他的痴心妄想。情路漫漫,注定他必须有所取舍,放开其中一人的手。是不是上天也知道了他的为难,所以才帮他做出了抉择?
也对,于情于理,他都该和幕遮在一起的。不是么?那是他第一眼中意的人,是他第一次肌肤相亲的人,也是他苦等了二十年的人。
可为什么,他此刻心中却是无比的失落?仿佛生命里有样最珍贵的东西,被人悄然夺走了,仅余空洞……
「申教主?」
久久不闻男人回应,苏未名正在纳闷自己是否哪里露了马脚,却见申无梦微垂眸,长而浓的眼睫被跳跃的火光映照着,在男人精美绝伦的雪白面孔上形成片阴影,让他辨不清男人的表情,只听到申无梦平静无波地说了个「好」字。
第十六章
「哈哈哈……」
云雾堆集的深涧中,蓦然响起一阵嘶哑的笑声,夹杂着咒骂,激起阵阵回音,惊飞了山间数只飞鸟。
「申无梦,我一定会再来找你的!」
声音是从谷底传来的。长年累月飘落谷中的树叶在地面堆积腐烂,几乎有两尺来高。任三法就躺在腐叶上,周围群蛇攒动,还有不少虫豸毒物正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爬来。
他顺手抓起条肥大的蜈蚣,塞入口中大嚼起来。腥臭的味道弥漫口腔,他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那天坠落深谷,恰逢落地处有层厚厚的腐叶,才侥幸捡回了一条命,两条腿都摔断了,好几根肋骨也被山间凸出的岩石撞折。连日来他就靠着吞吃蛇虫维生,静待断骨愈合。
「等我出了山谷,就是你们的死期!呵呵……申无梦,你给我等着,哈哈哈哈……」
他又抓了条毒蛇,大口咬落,边嚼边幻想着复仇时的种种场景,狂笑。
金红夕照,笼罩着平良城外的槐树林,亦在迤逦而行的两匹骏马身后拖出了长长的影子。
白雁策马走在前面,低垂着头,脸上始终挥不去忧悒。
那天淋了暴雨晕厥过去,等她苏醒,竟已离开土地祠,躺在一家客栈的床铺上。
昏沈之际,她看到手持书卷静坐在窗边守候的青年,刚唤了苏公子,那人已微笑着放下书卷,端起桌上已熬好的汤药朝她走来。「白姑娘,你认错了,我是幕遮。」
她一惊,忍着晕眩追问,才知道苏未名坚持要弟弟送她回独活山庄。她愣了半晌,心知苏未名一定是怕再与她同行,毒发时会令她更伤心,所以才让这苏二公子代为护送。她黯然接过碗,强迫自己咽下苦涩的汤药。
苏幕遮并没急着催她动身,在客栈住了十来天,直等白雁风寒完全治愈,调养好了身体,方启程前往平良城。他生性沈静,又秉着男女之防,白雁亦是心情沉重,因此一路行来,两人也只交谈过寥寥数语,剩下的时间都在默默赶路。
两人转过个弯,一座黑石庄院顿入眼帘。
往日门前草地上总是坐满了求医者,如今只余杂草疯长,屋檐下的黑纱灯笼更是落满了灰尘。白雁一阵心酸,下了马,走上石阶叩门,一推之下,大门竟自开了,原来只是虚掩着。
白雁愣了愣,进门提高嗓子,连唤了几个仆役的名字,四下却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苏幕遮也觉异常,怕白雁有什么闪失,便也下马,跟在白雁后面往山庄深处走去。
两人所经之处,地上都是散落的破碎家私瓷器,似乎遭人洗劫过。白雁直觉不妙,冲进居室厢房一看,果然但凡值点钱的物品都被搬走了,门窗破烂歪倚,连屋瓦也被捅破了好几处大窟窿,四下一片狼藉。
她呆呆地说不出话来。她和大伯被掳走之日,任三法并没有劫走山庄一针一线。瞧这情形,多半是庄中仆役不见了主人,便卷了财物远走高飞。
「大伯生前待他们不薄,他们却、却……」忆起白无常死时惨状,她再也说不下去。
此时天色已暗,苏幕遮在房内略一扫视,连支蜡烛也找不到。他暗叹,柔声道:「我先进城去买些蜡烛和食物应下急。等明天,再叫匠人来修缮门窗。」
白雁已然彷徨无助,闻言感激地瞧他一眼,哽咽着道了声谢。「你和苏公子,都是善心人。」忽然又想到了苏未名身中剧毒,心痛如绞。「可惜好人,为什么就、就没好报?」
苏幕遮已踏出房门,讶然回头道:「白姑娘,你说什么?」
白雁顿时回神,一时冲动,就想向苏幕遮吐露实情,话到了嘴边,想起自己答应过苏未名,绝不将苏未名中毒之事告诉他人,生生忍住,掩饰道:「没、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了大伯。」
苏幕遮不虞有他,没再多问,转身快步离去。
白雁看他走远,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苏公子,你……你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苏公子……」
当一切希望都接近破灭,她唯一能做的,只有长跪匍匐,叩拜神灵,乞求上苍垂怜。
苏氏家祠,昏暗,阴冷。
苏未名手持三柱线香,神色恭谨肃穆,跪拜过先人灵位,上了香,才缓步踏出家祠。
外面是与祠堂内截然相反的光亮。晨光泻出云翳,落在高低不一的屋瓦和树木上,濯濯生辉。他一眼就在树下看到了熟稔的颀长紫影。
申无梦抱着双臂,面对他,却没出声,只是安静地朝他凝望着。
苏未名在心底轻叹了一口气。从土地祠返回小筑迄今,申无梦就一直沈静如深潭,鲜少言语,只是每天不离他左右,默默看着他。仿佛只要看到他的样子,便已心满意足。
他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申无梦多年来喜欢幕遮的方式。时光,也不容许他去深思,只因回到断剑小筑后没几天,他就觉察到自己的体力在日渐衰弱。
眼皮上的青绿色,已在不知不觉间消失,因为毒已经转移到了更深的地方。两边耳根时不时隐约作痛,耳力大不如前,鼻子也开始闻不出清晨萦绕在空气里的花香。兴许很快,他就会连目力也失去,无法再像现在这样与申无梦无声对望了……
他淡然笑了笑,走近申无梦,与回到小筑后的每一天一样,邀申无梦同去碎剑堂用早餐。
葛山风和束山雷都已领着各自的徒弟入了座,见苏未名与申无梦联袂到来,众人数日来已习惯了门主和这绮丽男子同进出,稍作寒暄后便用起粥点。
苏未名一望众人,唯独不见关山雨的徒弟何放欢。他既然正在冒充弟弟,自然得摆足门主的架势,清咳一声,微笑道:「关总管的弟子呢?怎么不见他人影?」
「放欢大概是还在喂关师兄吃药吧?」束山雷提到关山雨,面色不由得黯淡下来。
人参熊胆也不知用掉了多少,关山雨的伤情算是稳住了,人却始终未曾清醒过来,穿衣进食如厕,大小琐事均需人料理,也就是比死人多口气而已。
在座之人心情也都变得十分沉重,没了聊谈的兴致。
一餐饭将近尾声,一个当值的弟子突然匆忙跑来,朝苏未名躬身一礼后焦急地道:「门主,何师弟他刚刚驾了马车,带着关总管走了,说是要带关总管去求医,我们也拦不住他。」
小筑诸人一惊,都放下了碗筷。
束山雷直叫胡闹,起身便要追出去。「关师兄伤得那么重,怎么经得起颠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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