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没有再开口,任河面光影闪耀,随着日色渐转暗淡,直至消逝。
当夜,苏未名辗转反复,难以成眠,直到月上天心才渐入梦乡。
申无梦背靠桃树而坐,闭着眼睛却一直没睡着,听到苏未名睡梦里断续响起几声低咳,他终究没忍住,起身轻手轻脚折了些枝条,在苏未名身边生起个小火堆。
火光融融,逐渐驱散了山涧寒气。苏未名不再咳嗽,翻了个身,神色却显得十分烦躁,喃喃道:「走开……」
在做噩梦么?申无梦仔细一看,果然发现苏未名额头上闪着层汗光。他下意识地伸手想推醒苏未名,忽听苏未名把牙齿咬得咯咯响,全身都在轻颤。「……不要……啊──放、放开我……」
申无梦已经伸到苏未名上方的手微微一僵,停在了半空中──苏未名必定是梦到了藏剑阁那一晚……
苏未名仍在低声呓语,冷汗流得更急,然而申无梦的手终究没有落下,反而慢慢缩了回去。
也许,只有不再接近对方,才能帮苏未名从他的梦魇里彻底挣脱罢。
申无梦靠回桃树上,无声喟叹。
金乌西斜,将断剑小筑的屋瓦飞檐均抹上层暗红的光影,显出几分沉沉暮气。
正在黑漆大门口值守的数名弟子老远便望见两人联袂行来,看清来人面目后喜道:「门主终于回来了。」更有一人飞奔回院内通报。
苏未名皱了皱眉,他已从申无梦处得知那天他出走后,幕遮也跟着动身离开小筑去救被师祭神劫走的那个弟子。听这几人的口气,莫非幕遮尚未归来?
他挂念着弟弟,也不去跟那几个认错人的弟子多费口舌解释,径自越过众人往里走。申无梦紧随其后,那几个弟子只当这绮丽男子是门主的朋友,自然不加阻拦,恭敬地让道。
两人未近藏剑阁,葛山风和束山雷得了弟子禀报,已匆匆迎将上来,刚要开口叫门主,苏未名抢先道:「我是未名,两位不必多礼。门主他还没回来吗?」
葛束两人愣了下,还是客气地向他行了一礼,眼带隐忧道:「原来是大公子,门主那天走后,至今未归,我们都有些担心,只怕门主遭了师祭神的暗算。大公子你看,是否派几名机灵点的弟子出外打听下消息?」
「不用。」申无梦突然抢在苏未名之前淡然道:「祭神峰不是那么容易上得去的,就别让小筑子弟去送死了,我去就行。」
「敢问这位是……」束山雷狐疑地打量起这口气奇大的男人。
苏未名暗忖要是据实相告,肯定又要解释上半天,便含糊道:「这位申兄,是我和幕遮在江湖上认识的朋友。他说得没错,门主的下落,就由我和申兄去打探,你们只管驻守小筑。」忽然想到一路进小筑都没看见关山雨,「对了,关总管呢?」
他只是随口一问,却见葛束两人面露悲戚,不觉诧异地道:「出了什么事?」
束山雷语带哽咽,黯然道:「关师兄他如今命在旦夕,只怕、只怕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束师弟,别乱说!关师弟他吉人天相,又服食过千年血灵芝,体质好过常人,总能度过此关。」葛山雷话虽如此,眼窝却也不禁隐隐发了红。
苏未名更是惊讶,追问之下,才知道那天他走后,关山雨回到屋内,不知何故竟拔剑自戕,幸亏徒弟何放欢及时赶到,找来崔大夫全力施救,灌下无数丹药,总算是拖住了关山雨一口气。但因为伤及心口,关山雨迄今仍在鬼门关边徘徊,伤情随时都有可能恶化。
苏未名除了弟弟幕遮,对小筑其它人均十分生疏,更谈不上有什么好感,听闻这噩耗,也只是错愕居多。不过当着葛束两人的面,不得不说了几句安慰话才回藏剑阁。
他取了些银两,几身换洗衣物,打好个包裹后,回头对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的申无梦道:「事不宜迟,连夜就上路罢。」
申无梦移目,看着窗外渐浓的暮色没做声。听到苏未名又催促了一遍,他才摇了摇头,道:「你白天还在咳嗽,内伤并未完全痊愈,还是留在小筑继续调养吧,我一个人去祭神峰找幕遮即可。」
苏未名忍不住反唇相讥:「那天又是谁说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非把我从独活山庄里拖出来?你不让我一起去,不就是嫌我碍眼,怕我从中作梗,坏你的好事么?」
看见申无梦张口欲言,他一摆手,截道:「你不用多说了,我是肯定要去的。你不乐意,就别跟着我,你我各走各路。」
「你──」申无梦听着刺耳,不由得面色一沈。
苏未名不给男人发作的机会兀自说个不停,声音渐低,竟带了些微苦涩。「论武功,我确实不如你,这辈子都未必是你的对手。可幕遮是我的亲弟弟,我不会让他受任何人伤害。」
他的一生,已经毁在默林中,绝不能眼看着弟弟步上他的后尘。
申无梦当然听得懂苏未名的弦外之音,他也知道苏未名爱弟心切,必将千方百计阻扰他和幕遮,正想反驳,却听脚步声响,苏未名已自顾自拎着包裹从他身边擦肩而过,出了房。
真是固执!申无梦略觉头疼地轻叹了口气,举步跟上。
两声马嘶划破夜色,骏马扬蹄,冲出了断剑小筑。
一座青竹凉亭,三两扁舟。绵密细雨随风斜飞,将连城江畔的古渡口收进了烟水迷蒙的画卷中。
苏未名轻收缰绳,在渡口边勒停了坐骑。下马抖了抖风衣上的雨珠,朝正在凉亭里歇脚的几个艄公走去。
申无梦也跟着下了马。被湿气染得更黑亮的眉毛微皱着,心情与这已经连续多日的雨天一样阴霾晦暗。只因这一路上,苏未名只管埋头赶路,除非必要,几乎与他毫无交谈。
这原本是他希冀的局面,可当真疏远至此,申无梦竟有几分说不出的茫然若失。怅惘之余,也只有盼着尽快抵挡祭神峰,等见到苏幕遮,他心中所有不该有的烦恼自当烟消云散……
「什么,祭神峰?公子你说的就是以前的拜月峰吧?不去不去,那地方多年前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当时江水都给染红了,现在还住着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恶人,谁敢靠近啊?」
「就是,我们平时就算万不得以要经过那儿,也都是绕着大圈过。公子你要去那里干什么?还是赶快走吧!」
几个艄公的嗓门大了起来,申无梦留神一听,这几人七嘴八舌的,都在劝苏未名别往祭神峰去。
苏未名本想雇船前往,艄公不愿去,他也不能强求,当下取出两锭纹银,向那几人买船只。
两大锭银两,足够寻常人家几年的开支。那几个艄公无不心动,商量一阵,又多要了十两银,将条最小最旧的船卖了给他。
苏未名懒得费神与这些市井小民计较,索性再给了卖船之人一些银两,请那人代为照看两匹骏马,自己与申无梦上了小船,起帆、把舵。船只平稳地离了渡口,滑向江心。
申无梦见他驾船极是熟练,颇感意外。「你居然会摇船。」
苏未名扶着舵,只望着江面上的朦胧雨幕出神,似乎根本没听到申无梦的话。
申无梦等了片刻也不闻回应,自觉无趣,不再开口,钻进船舱打坐养神,渐入物我两忘的境地。
春风错•下
作 者: 尘印
出版社: 鲜欢文化
I S B N #: 9789863032601
出版日期: 2012/5/4
封底文案:
原来若干年前,曾经有个人,一眼间,
为他苏未名怦然心动过,
但岁岁年年,那双眼注视着的,始终不是他……
而不知何时开始,苏未名已闯入了申无梦的心,
他彷徨过、更试图斩断这不该有的妄念,
却放不了这满心伤痛的小家伙,
廿年的盼望,与胸口悄升的怜意互相拉扯,
然而当旧日的仇敌找上门,
当苏未名陷入前所未有的险境,
那一刻,他自私地发现自己再也不能失去他……
封底文字:
苏未名手里的汤碗掉在船板上,碎成了好几片。他却恍若未觉,只直勾勾地盯着申无梦。
他嘴唇颤栗着,心底若有什么在胡乱翻腾着想要喷薄而出,可喉咙痉挛抽痛,吐不出半个字,惟有看申无梦还沉浸在昔日回忆里,温柔低笑。
「那兴许就是所谓的缘分,我只见了幕遮那一面,回天一教后竟然对他念念不忘。之后每年都会去小筑,看他练剑、看他长大成人……」
苏未名的容颜,在烟水间惨澹一片,心亦随着申无梦的倾诉一点点地下沉。想要大声呐喊,想要告诉申无梦,他初次见到的那个,并非幕遮……然而又有何用?
第十一章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食物香味逐渐飘进舱内,申无梦倒被勾起了些许饥饿,循着香味走出船舱。
细雨已停,青空透澈,竟还透出几缕阳光,一弯淡淡的巨大七彩虹桥横跨江上,在水面投下光怪陆离的倒影。
苏未名正在船头忙碌,身前泥炉上架了口铁镬,一大锅鱼汤已煮沸。看见申无梦走近,他盛了一碗放在船板上,又替自己舀了一碗,慢慢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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