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疑惑间,一青衣小吏呈上书册,大汉翻了两页,忽然怒目圆睁,一拍桌案,叱道:“王谢,字重芳,丁酉年二月廿八辰时五刻生人,原籍洛城,祖籍春城,八十整岁,是不是你?”
王谢吓了一跳,连忙拱手:“正是……”
“跪下!”
王谢闻言一愣,心想我这把老骨头四肢僵硬莫说你让跪就跪,便是天子来了也没有平白无故叫老人家下跪的道理,心里正想着,就没动,孰料案下黑布一掀冲出团黑乎乎的物件,带着腥风转眼来至身后,尾巴一抽他小腿,前爪按在他头上,重若千钧将他生生扑倒。
发髻也散了,乌发垂在眼前,王谢愣住——他再会保养,也没把白头发保养成黑的啊——动动眼珠看向自己的手,皮肤紧致,再摸摸脸,半个褶子也无,这梦……做得好!
但是梦中应该没有感觉,现在头上被抓的很疼,这是个什么梦?
见他呆住的样子,大汉使了个眼神,身后的动物伸出鲜红倒刺的长舌,就卷了他一脸腥臭,后背传来大力,压得他骨头吱吱作响,几乎喘不过气。王谢赶紧回过神:“这位……这位大人,小民与大人素未相识,为何如此对待小民?”
大汉冷笑一声:“嗯,相不相识,不过一碗孟婆汤说了算。本判姓陆,此乃阴曹地府,你可认识了?”话毕,便等着下面的魂灵大惊失色丑态尽出。
谁知王谢只微微一愕,随即如释重负般,坦然笑了起来,道:“原来我终于死了啊。”说着话,也不管身侧牛犊大小一脸凶相的黑色巨狼,规规矩矩跪好,“见过判官大人。”
陆判挑高了眉毛,暗想这是个什么意思,莫不是还想着故弄玄虚?这魂到现在还不悔改么,得让你见识见识了。当下喝道:“王谢,你可知本判专判死鬼的善恶,你少时的荒唐账究竟多少,自己可知罪?”
王谢点点头,很是诚恳地道:
“知罪。”
见他认罪态度如此之好,陆判冷哼一声,继续翻着手上的书册:“不悌不敬,口出恶言,欺善凌弱,先下油锅地狱再投去畜生道……嗯?”忽然迅速往后翻了几页,眉毛越挑越高,眼神从凶恶变成讶异,渐渐又变缓和,到后来几乎带了欣赏的神色。
足有盏茶时间,陆判放下书册,咳了一声,黑狼尾巴便甩了甩,溜溜的径直钻回桌案去了。
“王谢,本判给你一个辩解的机会。”
王谢却摇头:“判官大人如何惩处均不过分,小民自知罪有应得,小民一直在赎罪,可是人死不能复生,小民无论做什么都于事无补,只想斗胆请教判官大人一事。”
“哦?”
“小民在阳间五十余年所作所为,有没有功德?”
陆判缓和的眼神立刻又犀利起来,冷笑:“不错,不仅是功德,还是大大的功德,就是功过相抵之后,剩下的还能保你一世功名富贵,福佑子孙。原来你既不慌张也不畏惧,就是打着以退为进、将功抵罪的主意?如何?可满意了?”心想,此人心思诡诈,可惜有功德在身,投胎时我到要做个手脚,叫他吃个苦头。
王谢听见“大功德”时,面上流露出一丝欣喜,听到后面。却又摇了摇头:“判官大人,这些功德,可以全部给……燕华么?他……应该早就投了好人家,那就给他留到下辈子,或者下下辈子行么?也不要大富大贵,只要始终平平安安就好……小民下地狱也好,做畜生也好,此生无悔!”
陆判着着实实没想到王谢竟说出这番话,心思电转,招手唤上一名黑衣小吏,说了些话,小吏点头出门,片刻后领着个青衣小吏过来,青衣小吏捧着本册子呈给陆判。陆判沉吟一下,敲敲桌案,黑狼踱着步慢慢出来,走到王谢脚边,两颗棕黄棕黄的眼珠子盯住王谢的头打量,口水滴滴答答湿了一地,忽然大口一张,王谢就觉一阵天旋地转腥臭扑鼻,头颅竟全部被吞进黑狼嘴里。
狼牙硌着脖颈,却没有剧痛或者失血,王谢本来闭着眼,忍不住张开,看见的不是想象中一片血红,而是……一面镜子?
镜中如走马观花,是自己一生缩影,甚至连死后几个徒弟流着泪抛撒骨灰的场面都看得到。
恍然回神,黑狼依然在身旁坐着,堂上陆判身边多了个白衣小吏,说话的声音稍微大了些:“……有几个不顾自己顾别人的?他是没受过苦才瞎说,让阿狼吓吓他就晓得了,一准儿后悔……”
“王谢,你也听到了,功德不是普通物件,随便想给谁就给谁,除非你魂灵湮灭,如何?本判提醒你,这可没有转世,而且过程极为痛苦。”
王谢磕了个头:“谢判官大人成全。”
“魂灵湮灭的法子便是被这狼吞掉。”
王谢又磕头道:“谢判官大人成全。”说着,双目一闭。
然后,左足忽然一痛!
大力传来,剧痛无比,牙齿咀嚼骨头的声音十分响亮,王谢大叫一声扑倒在地,随即咬着嘴唇尽量不发出声音,血腥味儿弥漫,身下全都湿了。
而后是黑狼压在他身上,开始撕扯右腿,又拧又咬,爪子轻易割裂了衣裳,皮肤火烧火燎,肯定出血了,不过没什么关系,反正他最好连个渣都不剩下。
不知过了多久,有东西踢他额头,睁眼,看见红袍乌靴。
陆判拎着后领,把他翻个身:“只吃了下半截,你现在还来得及后悔,下辈子仍然一世无忧。”
王谢摇头:“终于能为他做点什么,哪能……半途而废——”左手进了狼口,长舌一卷便刮掉一层皮肉,他再度咬紧了嘴唇。
黑狼片刻间将两只手臂吃个干净,转身利爪一划切开了王谢的肚皮,一样样叼出血淋淋的五脏来,当面吃下去。王谢仰面躺着,倒是看个清清楚楚,在剧痛中竟然有闲心想,这么多血,连心都挖出来了,自己怎么还没死呢?哦,阴司跟阳间不一样,我现在是鬼魂……可是鬼魂哪来的这些血?嘶——待到被陆判抓着头发提至平视的高度,他才发现自己就剩一个头了。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陆判盯着他眼睛。
“嗯。”王谢勉强笑了一下,“谢谢……”
陆判吹口气,王谢的头颅向着黑狼飘去,黑狼大张着嘴等在那里,王谢笑容来不及消失,就听白衣小吏叹道:“好吧,判官大人,这些功德能换……”
王谢安心闭上了眼睛,能换就行,后半段话大概会说能换什么东西,他就再也听不到了。
第二章一枕黄粱何妨
黑暗,无边无际。
本该令人恐惧,王谢可没有什么好怕。他心事已了,便任由自己在无边黑暗中飘飘荡荡。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身体一沉——他不是就剩一个头颅么,怎么会有身体?
王谢一惊之下,睁开了眼,吓——一幅石青色洗得发白,绣着蝙蝠祥云纹的幔帐!这式样、这颜色、这——他扭头看床内侧,横七竖八熟悉的刻痕,王谢呆了,记忆穿过重重时间的阻隔,点滴汇聚。
谁来告诉他,为什么,会躺在自己六十几年前的床上?!
后知后觉地,全身上下火辣辣的疼,鼻端淡淡药味儿。
作为大夫,王谢连想都不用想就能报出药材名儿,但他没心思去想这个,忍着疼痛把手从薄被里抽出,举到眼前看看:干干净净的,皮肤颜色苍白泛黄,指节微凸,甲色黯淡,明显的营养不良。
但是没有老人斑,没有暴露的青筋,没有皱纹。
王谢够到床头暗格,拉开摸摸里面:一把短短的匕首,一对小巧圆润的白玉葫芦,还有两张薄薄的纸。
抹了把脸,手掌覆在眼上,六十多年了啊,是梦?非梦?是真?是幻?
王谢感觉了一下,身体只是皮肉之痛,他支起小半个身体,拿过一张薄纸,吸了口气,打开,见是房契,自己所居祖产老屋,放下。
屏住呼吸,展开另一张纸。
鲜红的指印,按在一个名字下面。
——燕华。
王谢心跳似乎都停了一拍,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三遍这张:卖身契。
指尖一抖,胸膛涌上莫名的喜意。
如果燕华在这里,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自己活过八十岁,死后还见过判官这些,一定是个梦,很长的噩梦,现在他醒了,悔悟了,绝对不会让燕华遭到梦里那样的结局!
——且慢,如果只是一个梦,那鼻子很清楚地告诉他身上有些红藤、虎杖、牡丹皮之类的药酒味儿,心里还略微不屑地评价这副清热活血化瘀药方,又是怎么回事?
王谢忽然笑了,自己这不是还可以去亲身检验“梦里”经过的事,将来会不会发生么,没发生,那就是老天给自己的警示以及天赐的谋生之道;发生了,就是自己当真重新活过一次,到要深深感谢那位判官大人,给了他一个机会。
最重要的是:无论这是不是梦,只要还能见到那个人,还能……赎罪。
他这辈子都是燕华的,就算燕华要他死,他也会问清燕华喜欢自己什么样的死法,然后欣然引颈就戮。
王谢想着,就要去找燕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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