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华嗫嚅道:“是……生病后盲的。”
王谢一愣,捏上燕华的脉,他竟诊错了么?难道梦里所学医术是假的?
伸手在燕华头上敲了几个穴位:“哪里疼就告诉我。”
在其中三处地方下手时,明显感到燕华身体一震,随即是低低的“疼”。
王谢沉吟不语。
燕华并不知道他沉默的原因,侧耳听着,忽然道:“少爷,门外有人,是送饭食的。”
王谢回神,外面正咣咣敲着门,忙道:“你净手去,我去应门。”
见燕华还要说话,忙道:“你顺便捎碗筷过来。”
燕华这才走了。
王谢在身后又嘱咐一句:“慢点,不急。”
果然不给安排点事情,燕华是不习惯的,没关系,慢慢来。
开了门,小二将食盒打开,摆了四菜一汤并葱油花卷儿在桌上,又商定次日连碗盘与食盒一并收走。
王谢送小二离开,看着桌上的几个纸包和蜡烛,想着燕华刚刚嗫嚅的表情,一拍大腿明白了——燕华什么事都往身上揽,自己又是个混蛋,这眼疾,定然不是他生病所致,他只是不敢说。
自己有多作孽哟。
在灶下洗手——双手被重重包裹,也就是指尖沾沾水而已,燕华心里也不平静。
少爷憎恶自己,可刚刚少爷又搂住他了,不嫌脏么……他忽然发觉,少爷醒来后,言行举止就像换了一个人,对他的态度可以用和蔼可亲来形容了。起初,他以为少爷压着怒火,要想什么新花样折腾他,是以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然而直到现在,以他自己的经验,能代替少爷在好几桩事情上挑出自己毛病——打碎了药酒,是第一桩;坚持涂抹药酒,是第二桩;跟李大伯说话,是第三桩;拿碗筷主仆共桌吃饭,是第四桩;以及第五桩——平白无故,亲手解了眼上的布带,询问眼盲原因。
可是少爷一桩都没发作。
还说,会对自己好。
少爷真是像方才所云,幡然醒悟,开始为以后生活谋划了么?谢天谢地。
少爷真心对自己好,自己求之不得;若是假的,只为日后变本加厉的话,至少自己看不见,就把眼前的好日子当做真的,又有何不可。
自己是个拖累,只要少爷不抛弃自己,只要……能留在少爷身边,便是受再多打骂,也是心甘情愿。
那么,少爷吩咐什么,自己便做什么好了。
燕华打定主意,拿了碗筷,缓缓回去。
“给我。”一双手触碰他的手,引着他入了座,又说,“将手上的缠裹全部去了吧,日后也不必缠,眼睛也一样。”说着,手上渐渐轻松了。
这双手扭曲变形,满是伤痕。因为骨头是歪的,筋脉也纠结,平日便隐隐作痛,提不得重物,做不得精细活计。遇到阴天下雨或节气变化,更是疼痛难忍。
燕华记得那一年,他给客人弹了整整一日琴,十指割裂见血,偏有老客也点了他的牌子,他手颤弹不得,老客觉得面子被驳,讥他有了新欢忘旧爱,举起琴来将他双手砸了个骨断筋折,临走时还狠狠碾了几脚。
那老客在当地有些势力,烟花楼不敢招惹,叫了大夫来看,大夫说即使接了筋脉,日后也弹不了琴了。
伤筋断骨一百天,他的手百日之内不能动弹,烟花楼哪肯养废人百日,次日便赶他去后院,做了最低等的小相公,随便什么人,二十个大钱就能买他一整夜,随便糟践。
此后的日子,他……王谢两只眼睛都在燕华手上,大概摸过一回经脉,唤了两声,没有应答。抬头看去,燕华微合着眼,面无表情,整个人仿佛木雕泥塑一般。王谢只好手上用力,捏了捏燕华手臂。
这一捏,燕华果然有反应,而反应却是从唇间溢出的一丝哀鸣:“爷,轻些——”忽地面色一变,声音戛然而止,想是回过神来,忙忙的缩回了手道:“少爷,燕华错了。”
从刚刚一个“爷”字,联系到这双毁了的手,王谢猜也猜出方才燕华想起了不好的事情,当即不提一字,道:“吃饭罢。”
燕华答应着,王谢便捉过他的手,触到面前的碗和筷子。
王谢并不知燕华心思,见他没有像之前那样战战兢兢,而是乖乖听话吃饭,不由心中大慰,将荤的素的尽皆夹到燕华碗里,不多时便是满满一碗。
燕华小心地夹起碗中之物,咬了一口,小花卷儿渗进葱汁的香味儿,味道甚是鲜美,又咬了一口,慢慢咀嚼咽下。
他看不到菜色,夹了什么便吃什么,直到有了比平日还稍多的饱意,手中的份量仍不见轻,脸上不禁流露出为难的神色。
王谢的注意力全在他身上放着,立即道:“饱了便喝点汤罢。”已经盛了一盏姜母鸭汤。
饭后燕华起身收拾碗筷,王谢本想拦着,一转念,趁着燕华去厨下的功夫,进了燕华房间。
清清冷冷一间小屋子,挨着柴房,窗户用看不出颜色的纸层层糊住,里面的一张木板床,一个大衣箱,以及桌椅,都是拼拼凑凑的木料。墙角处一只木桶,一个木盆。
王谢还记得自己故意当着燕华的面,砸坏好几件旧家具,说贱人不配用他用过的东西,劈了烧火还有点用处。
桌上茶壶没有盖,用一块小木板遮住,缺口的茶碗扣着。旁边是一个放着布头针线剪刀的小竹筐。
衣箱里出乎意料的满满当当,衣裳不多,有两个大包裹,里面都是些布带子,只是宽窄不同。
衣裳和布带都很陈旧,但是洗得干净,叠得整齐。
木板床上好几条薄被,也很破旧,被面什么颜色都有。有的露着棉花,有的上面带些洗不掉的污痕。床脚是只恭桶,盖着盖子。
小屋四下漏风,没有什么异味。
捻了捻薄被,不出所料棉花板结了。
枕头边,竟还有朵半凋的野花。
王谢想了想,拿着烛火又照了照床下,意外看见只漆皮脱落的匣子,三个巴掌长,两个巴掌宽,高约一拃,挂着枚小锁,想是些贵重之物。
直起身,回到自己卧房,翻箱倒柜。
抱着一床新被和几件没上过身的衣裳往客房走,王谢看见燕华已回了前厅收拾东西,正提着自己带来的纸包,微微蹙着眉思忖,便扬声道:“燕华,放在那边,先不用理会,你到客房来。”
客房似乎有几日未曾打扫,却也不脏。王谢四下张望,又暗骂自己一通,这个宅子虽然不大,好歹也有七八间房子,全仗着燕华一个人料理,能干净成这样太不容易了。将被子随手塞给刚刚跟上来的燕华,自己打开柜子,苦笑,竟不晓得客房有被褥,当即将整套被褥抱出铺好。
燕华听着窸窸窣窣的动静,一时不知怎么回事,只得静静站在一旁等着,没多久便听王谢道:“从今以后,你就睡在这里,中衣先穿我的。”
燕华先是点头依他,忽然微微变了神色:“少爷,这、这怎么使得。”
“家里只有你我两个人,我说使得便使得。把被子和衣裳给我。”说着,想想燕华体弱,多一床被也没什么不好,便取过新被子,也铺在床上,有些尴尬地笑道,“客房的东西位置,你比我熟,中衣我放在枕头旁边了,还有我的几件衣服,你的衣裳都丢了吧,过几日我有了财路,给你做新的好不好?”
“好的,少爷。”燕华应着,眉宇间并不见喜色,又道,“少爷,您身上的伤……”
“我先洗洗,然后你给我涂药。”
眉头这才舒展:“燕华就去烧水。”
“嗯,多烧点你也洗洗。”
“……是。”
燕华出了屋,摸到灶下,灶台稍温,他放了心,看来火还没有熄。从缸里半桶半桶拎了水,水声哗哗遮盖了脚步声。
王谢回到厅里拿了自己赊来的东西,前后脚跟了来,看见燕华绷着劲提水,脚步踉跄,半桶水晃晃荡荡,颇为吃力的样子,不由开口:“别做这个了,还是我来吧,你拿着这个。”
燕华捧着纸包,呆呆立在一旁,听着水响,忽然开口:“少爷,是不是以后都不让燕华伺候了?”
王谢一听燕华要钻牛角尖,赶紧安排道:“不是,我只不用让你干重活,你——你把纸包里的药材,都混到一处,再分成两份,不,四份,分别包起来放到我房间去,我自有用处。”
燕华并不追问,欣然去了。
王谢提完了水便拉风箱,不多时烧了开水——他已是没心情去琢磨自己一个少爷为什么会拉风箱,还拉得颇有技巧了。
先提水去客房,木桶在屏风后面,王谢这次留了心,看见角落处的柜子先打开查查,果然里面洗浴之物一应俱全。
再提着热水去自己卧房,木桶在屏风后面,燕华也在,已将中衣布巾之类,一样样给他备好摆齐,听见他进来,怕乱动碰翻水,袖手立在一角,颇有些忐忑。
王谢叫他回去先洗了,换过衣服再来,他才出去。
热气缭绕。
王谢简单洗洗,稍微泡了一阵,便起来擦身穿衣,从屏风后绕出来,一愣。他自觉洗得已经很快了,燕华比他还快,穿戴整齐在桌旁站着,身上换了件他的玫红色彩蝶穿花长衫,长身玉立,又拆了面上布带,看去便恢复了几分风度翩翩,只是他身材瘦弱,衫子便显得十分肥大,脚上仍然是那双绽了线的旧布鞋,脸色也显得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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