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博文靠在沙发上,扶了扶眼镜,视频窗口播放的图像还在晃动,对方确实在调整摄像头,在极度昏暗的光线下,他们隐约能分辨出一些东西来——比如说在手电筒光柱里一闪而过的书桌,还有书桌上方的窗帘,显然这是在房间里。
“等她调整好了,自然就能……”
赵博文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
他还没来得及接电话,不过四五秒的时间,白震、王宁口袋里的手机也都响了,一时间指挥部里的所有通讯工具都急促地响起来。
“喂,是我,怎么……你说什么?”
赵博文的脸色陡变。
他绕过沙发,伏在茶几上打开电脑,计算机组解码复原完成的第二张照片发过来了,拍的还是梅花山庄,只不过是第一张照片里没有囊括的另外半片小区,白震王宁等人也凑过来,他们只瞄了一眼,脸色就勃然大变。
“卧槽。”
“这……这他妈……”
一只巨大的、黑色的、模糊的蜘蛛趴在居民楼的屋顶上,它的肢体奇长,趴在这栋楼的楼顶上,长脚可以攀在隔壁楼的外墙上。
白杨戳了戳老爹。
白震扭过头去,看到儿子脸色煞白。
白杨指了指电脑屏幕。
视频播放窗口里泛着红光,原本漆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被微微照亮,隔着窗帘,电脑这头的人可以看到一个硕大的、发光的、眨动的红色眼球平移过来,出现在窗外,停住,然后慢慢贴近,贴近到透过整个窗口也没法看到那只眼球的全貌,卧室就像是被一只巨大的红色激光笔从窗外直射。
卫星拍到的不过是静态照片,而电脑里正在进行实时直播,白杨直勾勾地盯着屏幕,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他居然在与大眼睛面对面直视。
即使隔着二十年的漫长时光,指挥部里的人们也被压迫到无法呼吸。
半夏屏住呼吸,紧紧地搂着黄大爷,蜷缩在书桌底下。
她刚刚不是在调整摄像头,而是在驱赶黄大爷,黄大爷不知什么时候溜进了房间,在她脚边疯狂打转,半夏弯腰去抓它的时候看到正对窗口的摄像头玻璃镜头上有红光反射——她来不及多想,抓住黄大爷就立即滚进桌子底下,背靠着墙壁不敢动弹不敢出声。
窗外的红光越来越强烈,强烈到隔着窗帘也能把卧室内照亮,很快半夏听到了“嘎哒噶哒”的声音,这是大眼睛在建筑物的外墙上爬动。
视频另一头的白杨只能看到图像,听不到声音,如果他能听到声音,那他对大眼睛的可怕会有更深入的了解——半夏躲在黑暗中瑟瑟发抖,闭着眼睛把头埋在黄大爷温暖柔软的皮毛里,她又听到了那尖细的、嬉笑的、女人一样的声音,它就在窗外,与自己一墙之隔:
“出来呀——你在哪儿呀——你在哪儿呀——”
“给我果实——”
第二十七章 果实
[采访实录节选·两百万年成熟的果实]
果实是什么?
我问。
不知道,我们只有猜测结果。
老王回答得很干脆,他戴着口罩还没摘下来,淡蓝色的外科医用口罩只能堪堪兜住他半张脸,一对黑色的短眉又粗又浓,眉毛下一双小眼睛,漆黑的瞳仁快速左右扫视周围环境,板寸短发上还沾着水珠,我们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冬天的南京潮湿而阴冷,外头在下雨,看不到雨丝,但能看到透明的水流汇聚在玻璃上,路上冷冷清清,路人行色匆匆,不同颜色的雨伞,相同颜色的口罩。
我们约见在一家肯德基里,我点了两杯可乐和两袋薯条。
王宁摘下口罩,吸了一大口冰可乐,长吁了一口气:哎,这鬼天气,真他妈的潮,老师你到南京多久了?
差不多有一个礼拜了。
我回答。
这年头出门可不安全,王宁撇撇嘴,指不定什么时候爆出确诊来呢。
王主任,咱们接着说果实。
我把话题拉回正轨。
嗯……我也就瞎说啊,只是推测结果,没有经过实验验证,不严谨,不负法律责任的,老师你就当故事听。
王宁嘴里叼着一根炸薯条,一边说话薯条一边翘。
天……天……
老王看着我皱起眉头。
天瑞。
我提醒。
啊对对,天瑞老师,你觉得果实是什么?
我想了想:是人类?
对,但是不完全对,你可能会觉得果实指的是智慧果实之类的东西,因为人类是高级灵长类动物,人类拥有高等智慧,所以人类是果实,是这个自然界花了几百万年诞生出来的果实。
王宁回答。
但果实不完全是人类,“果实”这个词真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果实,不是什么意指,也不是什么比喻,老师你看过庄稼没有?收割机收割庄稼,比如说小麦水稻棉花之类的农作物,我们说农作物的果实,指的只是稻谷或者棉花桃子,而不是整株水稻或者棉花……现在,老师你看,如果我是一株庄稼,那么庄稼的果实是什么?
王宁指了指自己。
我上下打量这个体重起码超过一百四十公斤的男人,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视线最后停留在他的脸上。
没错,就是这儿,对吧?
王宁点了点自己的脑袋。
相当简单粗暴,弯都不带转的,但我们当时可是思考了好一会儿,我们一开始的想法跟你差不多,多想了一步,也以为果实这个词是意指,是比喻,是指人类这种高等智慧生物,可是后来我们发现,事实比我们想象的更简单,在刀客眼里,我们不是果实,而是庄稼,真就是庄稼,真正意义上的庄稼,只不过地里种的庄稼是固定不动的,我们是能移动的庄稼。
说着王宁直起身子来,问我:
你看人体像不像庄稼?
我惊觉他说的是对的。
人体真就像是一株庄稼,它直立在地面上,把沉甸甸的果实顶在最高处,和水稻小麦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全世界有七十亿人口,就有七十亿株庄稼,密密麻麻地生长在地球上。
纵观人类的进化史,这株庄稼挺得越来越直,结出的果实也越来越诱人。
我盯着王宁的面孔,渐渐地王宁的形象在我眼中发生了变化,他不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而是一株结满了蛋白质与脂肪的肉质植物,它的所有行为——无论是进食、学习,还是工作和休眠,都是在培育那颗果实,为那硕大的、圆滚滚的果实提供营养。
现在果实已经成熟,是不是该采摘了?
这个想法令我毛骨悚然。
我连忙喝了一口冰可乐,让自己头脑冷静下来。
天瑞老师,你脸色不太好看。
王宁提醒我。
这个事实有点惊悚,我得平复一下。
我胡乱嚼了几口炸薯条,接着提问:
那么大眼睛,也就是刀客毁灭人类的目的,是为了猎头?
是的,根据我们后来得到的信息来看,这东西经常把人切割成二三十厘米的小段,我们分析了一下,这可能是一种流程化的采收作业,因为人的体型有高有矮有胖有瘦,但是头颅总是差不多大的,把庄稼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果实单独收集,其他部位就和秸秆一样直接粉碎,刀客不是武器,它们大概是农用收割机。
王宁慢悠悠地说。
这是一个恐怖又荒诞的设想,彻底毁灭人类的居然是农用收割机。
地球——王宁指了指窗外,只是一座大农场罢了,只要农作物成熟了,它们就会来收割,收割完这一茬还会有下一茬。
下一茬?
我问。
人类灭绝了,空出来的位置迟早会有其他生物填补,总有一天,地球上会再次诞生智慧生物,果实又会慢慢成熟,这跟韭菜似的。
王宁说得很随意。
老师,咱们进一步想,你认为我们是地球上第一茬被收割的庄稼吗?地球的历史有四十六亿年,三十六亿年前地球上就出现了第一个生命,而一个辉煌文明从出生到毁灭,可能都用不了一千万年时间。
它们收割头颅有什么作用?
我问。
可能是收集智慧吧?这个问题得去问刀客,我们也不知道。
王宁摇摇头。
真可怕,它是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东西。
我说。
人类确实没法理解它们,但人类在潜意识里知道它们的存在——就像刚出生的羚羊也知道猎豹是致命威胁一样,这是埋藏在基因里的记忆,我们的思维由大脑产生,而大脑作为果实,有思维意识的果实,它有果实的本能,果实的本能就是避免被收割。
王宁抬起两只手,动了动手指。
我们的所有行动都受大脑指挥,我们可以把人类这个群体的所有行为——包括有意识的,无意识的,都视作在努力逃离刀客的收割。无论是作为一个个体,还是作为一个群体,人类的行为总是外向型的,扩张型的,我们要离开地球,登陆月球,登陆火星,发展外太空殖民,是因为我们知道不能一直缩在地球上,永远缩在地球上会导致文明最终走向消亡——我们的大脑这样告诉我们,对吧?